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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春草明年绿

小说:扶风豪士歌作者:沈园非复字数:2000更新时间 : 2021-06-18 23:47:17
  早春二月,风如剪刀般惊啸而过林,顺带着还穿携上了一抔欢心的苍翠,起舞翩翩。

  青碧的长河之下,一轮骄人的红日自其间徐徐升起,并向四周不断地发散着明丽的光烁,借由眼下一切河谷山川的反射,进而普照世间。

  长河当中,条条旗帜鲜明的小船从飘渺的眼界尽头逐渐驶回,不惧风浪险阻,自有天光照亮前程。

  一处寂寥的汀州上,一人茕茕孑立,他披着一身破旧的蓑衣,腋下夹着的一顶已经绽裂的斗笠,默然不语,只静静地盯着脚边的鱼竿,慵然地坐下,坐在了一个装满清水的鱼篓之上。

  而当远处众人的欢笑渐渐传到他的耳际时,他也只是当即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从容地抬眼一望,就又将视线低了下来,简简单单,没有丝毫的拖沓。

  没来由的,他似是有些不喜,额下的两柄剑眉缓缓趋向平直,眉心也渐而紧锁,两剑的剑首近乎是镶在了一起,恰如群山连绵。

  突然他又缓慢地站起了身子,朝后短短地退出了一步,一口乳色的白气悠然吐出,挂悬在他的嘴边长久不散,像是含了一只玉色的烟斗。

  海上众人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又作大了许多,于是他的眉头蹙起的更甚,他像是不愿再去注意他们,或者说是他们心底的欢喜。

  他淡淡地将头别了过去,空出的一手同时又将嘴边的物事推出。

  白气翻转着脱困而出,霎时就融成了一团,坠坠下沉落往了轻泛的水面。

  它像是一片浮萍,在风波难止镜面上飘摇;又像是一朵含苞的莲荷,刹然间伸展开了婀娜的身姿,朝四下里散发着阵阵有形的清香。

  一时之间,水光收敛,雾霭沉沉下,欢欣亦是不见。

  周遭的一片灰蒙之中,微冷的寒风也随之掠出,拂动起那人蓑衣下的洗得已是有些发白的长衫。

  他摇了摇头,将身后的那层破蓑往身前拢了拢,高大的身子也随之往里面紧紧地缩了进去,

  此后,他又伸出了一只粗糙的厚手把腋下的那顶斗笠也戴在了头上,且有意无意地,压低着破笠的沿边,似乎是很不想让人看清他的样子。

  倏忽间,他默然地转过了身形,随手拾起了地上的那个竹篓,与腰间的玉壶套在了一起,轻巧的步履灵捷地踩过了汀上丰盈的水草,窸窸窣窣间,又融进了那层迷乱的空泷,绝然便没了任何生息。

  “咕咚…咕咚…”

  原先那人脚边长竿的鱼漂似乎是沉浮了起来,可惜的是再无人会将之提起。

  而远在长河的另一头,又有一人手执折扇,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只轻轻地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那把扇子,身外的云雾便倾刻散尽。

  ……

  ……

  毗岚寺后院金池

  水光强烈,像是散落了一池的金叶漂泊在水上,闪烁着明眼的毫光,现出一派雍容瑞蔼之气。

  日头渐起,攀附而上越过了众人头顶的巨石,深色的暗影借势投下,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入了池中,俶而便遮却了大半的粼动的金光,就像是一方端砚上恰巧覆上了一层乌黑的浓墨。

  巨石之下,面容些许黄瘦的小和尚处在阴影当中,他穿着一身青布直裰,另带一根长长的乌蓝的绦条缠束腰间,或是他的身材太过瘦弱,至于这套原本算来并不算宽大的袍服,披在了他的身上彰显得却是格外的松垮,就如是官场之中因承接祖荫而谋得一官半职的纨绔子弟,当真是应上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话。

  他慢慢抬起了那双澄澈的眼眸,细细地端详了一阵眼前的长阶,然后弓下了身子轻吁出了一口短气,微微提手,又安然地拭去了恰巧滑落的汗滴。

  稍稍捋顺了离乱的气息,随后面色镇定地侧过了削弱的身子,两手合十于胸,颔首轻吟:

  “天途大道,即在眼下。”

  “既是行路之人,公子何不脚踏实地,下来好生走上两步?“

  小和尚好声好气地说着,但他身后的那四名黑壮的汉子却是环臂抱胸,纹丝不动,且目光凛凛地眺过了小和尚的肩头,像是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中,或者说是,知道他不是在与自己说话。只是闷闷地吭了两声,扭捏了几下短粗的脖颈,放出了一阵骨节交错的声响。

  “大道之行,难也。”一段轻灵的音声从四名大汉当中的华盖下飞出,绕过其上纷飞作响的赤色战旗,缀入了上面那团六龙回日的华美锦绣。

  华盖垂幔而立,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楚里面那人的模样,略略瞧得其间一块方正的坐具之上的人儿,该是个正当年华的少年模样。倒不是那层纱幔如何的厚重,只是外界的光线从中照入之后,仿佛是被隔除了大部分的痕迹,令人难辨其形。

  “公子既未行之,缘何知其难哉?”小和尚垂首轻启,恭敬地问道。

  “呵……”华盖下的那人应该是掩上了朱唇,但仍是漏出了细微的风声。

  “禅师是要教我,明知其难,偏要迎难而上吗?”少年说得很是挑衅。

  小和尚向前踏出了一步,泰然垂下了眼眸,仿佛是听不出他言语间的张狂气息,依旧谦恭地说道:

  “小僧不敢。”

  那少年拿着一杆饱经风霜的烟斗一把挑开了身前帷幔,现出一张苍白的脸色,淡薄地盯了面前的和尚一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迟缓地说道:

  “禅师如此的体魄尚且不能,更何况是在下这般的身子骨。”

  小和尚上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面色中仍是那般自然,但却没有作答。

  “呵……”

  “罢了,罢了……”

  “继续走吧。“

  少年又笑了一声,随意地摆了摆手,又朗声道。

  那几名黑壮的汉子也是立刻就齐声回应了一句,动作整齐地抬起了鸾驾,目色坚决拾阶而上。

  小和尚也是识趣地让开了路,待到他们跨上了一段距离之时,却又无味地耸了耸肩,快步迎头追了上去。

  ……

  ……

  飞湍急流争相而出,自数十丈开来的高崖上空冲波直下,怒声砸入悄怆空寂的水潭,渐起数层重叠的雪浪,惊艳非常。

  高远瀑布之下,寒潭凄切宛如平镜,任由水浪如何冲刷,潭中竟都无法泛起半点涟漪,仿若凝绝了一般。

  水潭边上的枯黄草堆中,一人枯坐于此,若是凝神看去,倒也不难看出,他就便是先时于长河边上野钓的那名浪客。

  他这时仍是坐在了那个清水满盈的竹篓上面,身上蓑衣斗笠具在,与先时一般无二,眉头依然蹙起,展出一副心事重重的姿态。脚边的草地之中不知深浅地插入着一杆长蒿,灰丝缠绕其上,牵头处套起一截树枝,静静地垂在水中。腰间玉带上的玉壶也自然滑落,悬在半空当中,微微飘摇着,叮当作响,似有水声。

  他干皱的双掌交叠在了一起,稳稳地托着下巴,两只灵明的瞳仁闪耀出别样的光彩,极目而视,死死盯住幽深无底的水潭,像是在等待些什么,说成是满怀期许也不为过。

  净水无言,他也缄口不言,两厢沉默,

  “咕噜…咕噜…”

  潭水微漾,自下而上逐渐地生出了许多的泡沫,于是一面平整的镜面便瞬间裂成了数片。那人也渐而看了过去,眉间一挑,嘴角处也同时扬起了难言的一抹弧度。

  “哗…”

  一尾游鱼从潭底轻灵地跃出,咯噔一响,又落回了水里,这声音像是敲在了他心里,倏尔又飘向远方。

  恍恍惚惚间,他感觉鱼儿又消失在了某一处,而正待他凝神看去时,那尾青鲤却又游到了自己的跟前。绕着那条径直垂下的细线,来回地游着圈,忽然之间,又猛然甩了甩尾巴,激起一叠白雪,溅入了那人套在蓑衣之内的斯文长衫。

  他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顾自抓起了自己的袖口细细地擦拭了一道身前打湿的衣裳。随后又拿起了手边的那杆长蒿,轻柔地摆动了两下,登时间,潭中的那尾青鲤如遭重击,砰然从灰丝的身周弹出,重重地摔在了瀑布之后的一块平整光滑的岩石之上。

  那人看到此处也是轻笑了两声,随后一指指尖轻触在水面之上,点起了一滴净水,翻手捻转了一圈,水滴疾射而出,穿过了那道宛如白练的瀑水,恰好击在了那尾青鲤的正身。青鲤也是即刻就翻身而起,须臾间,便显露出了个人形。

  那人看来年纪也并不是很大,隔着水帘望过去,估摸着也不过只是个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年,上身裸露着,下半身的衣裳上竟是难以觅得一块干处,白净的肚腩微微胀起,里面像是储蓄着他经年累积的墨水,只在一呼一吸的吐纳之间,上下起伏地极有规律,而从他那张青稚的小脸之上泛起了阵阵斑点般的潮红看来,像是在水下憋足了很久的气。

  少年缓缓地回过了气,一点一点地又坐了起来,略微侧过了视线,慢慢地看向了那人,轻叹了一声,说道:

  “不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嘛,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呀,况且…”

  他艰难地提起了一指,往身外两边闲淡地拨了一拨,刹时那道连缀的珠帘便如是被人掀了起来,并挂置在了空中某处。

  “又不是第一次了。”少年如此解释着,朗俊的脸庞不知时节地低了下来,略略显得有些伤悲,连眼上的那两座青山也在同时间便拥上了一层云岚。

  “我知道。”那人也慢慢地摘下了戴在头上的那顶破斗笠,露出了一张清秀的面容,倒是像极了私塾里教书的文弱先生,

  “我这不也没下死手嘛……”书生悠然地点了点头,又说道。

  说罢,他又将那顶取下的斗笠轻然地放置在了水上,仿佛是在上面落下了根,任凭那暗流的潮声如何起伏,那斗笠的位置却是从未移动分毫。

  “先生高深……”少年撇了撇嘴,无言以对,只得连声献笑谄媚,尽量找些漂亮话来说。

  书生扬手一提,将垂入水中的鱼线轻轻地抽了上来,但银钩上却是空无一物,略略地轻笑了两声,之后又将其投掷了出去,

  “就跟你说了的,从我向衙门递出了辞呈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再不是你的先生了。“他静静地说着,空洞地眼神却是没有看向少年。

  少年抬手间轻轻地擦去了脸上的珠露,咧嘴又道:

  “先生之意,不过是指先于自己出生,足下博古通今,才深学渊,且古语又云:达者为先。”

  “以此二条所看,在下所称之谓也并无不妥之处。”他双腿盘叠着,在白石上坐得极为端正,两只纤瘦胳膊也交叉着横在了胸前,微闭着双眼,头颅高高扬起,舒心享受着这喜人的阳光。

  “随你去罢。”书生说着,又耸了耸肩,抖下了披在肩头草蓑。

  少年短短地促出一缕鼻息,两手将黏连在面颊上的发丝一齐抹向了头顶,一对流长的梨花淡眸弯出了一道可喜的弧度,单薄的嘴唇也随之昂扬而上,高高地像是要翘到了天上。

  “时辰也差不多了,”

  “你该走了。”

  书生淡淡地说着,又从手边折下一段干黄的枯枝,搅弄起了那潭平平如镜的清波。

  “往哪里去呢?”少年瘫下了身子,凝白的两手颤颤巍巍地支撑在身后的璞石上,缓慢抬首,那对含光的眼眸宛如梨花初绽,细致地凝望着九天之上行止的流云。

  “脚长在你自己身上,想去哪里,自己便去。”书生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依旧不停。

  乱风突起,流云趋势遮住了灼热的日光,天地顺华浊暗了几分,连幽潭岸边的绿柳旋即也被压低了几寸,冷沁的寒潭之中仿佛是有一道升腾而起的白气,当疯长的枝条静静垂落当中时,尖端处骤然便聚出了一层白霜,包裹上了梢头。

  柳叶纷飞,飘落了少年满眼,他信然伸出两指散漫地一夹,便很是轻巧地嵌住了其中的一片尚且幼嫩的新叶,单手翻转,将其横立在了眼前,挡住了远眺而出的视线,

  “昨日出门前,我折草为著替自己筹算了一卦。“

  “何卦?“书生眉头一拧,丢下了手中的枯枝,浅浅地看了过去,看似不着痕迹,但敛藏袖中的拳头分明还是捏紧了几分。

  “巽卦,得位东南。“少年嵌叶的两指弯折了下来,拇指稳架其上,柳叶脱指而出,如离弦之剑。

  “你信吗?“书生凌空一抓,而再次张开手时,掌心之中却是已然多出了一枚新叶。

  “先生以为呢?“少年反问道。

  “卦不算己,如医者不自医,如何能信的?“书生又缓慢地伸出了一手,悄然地放在了胯间。

  “有理。“少年点了点头,一手托举着另一手摸索着颔下的本不存在的胡须,现出一番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不如先生你替我算一卦,何如?“少年展颜一笑,爽朗地说道。

  书生握住叶子的一手微微抖动了两下,他惘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底沾上的泥污,怔住了半刻,之后又冲着面前的少年徐徐地点了点头,颤颤巍巍地提了提脚边的那杆简易的鱼竿,说道:

  “昨日闲来无事时,我也替你算了一卦,不过得来的卦象却是与你的恰恰相反,“

  书生又顿了下来,随后长吸了一口气,又道:

  “得位西北,是为乾卦。“

  一语言罢,书生的视线却是不在停留在了处变不惊的水面,而是不断地游掠着,且有意无意地瞟着那名少年,似乎是想看出他的一些反应,

  “呵呵……”少年轻笑着,又将顶上落下的微润的发丝抹向了脑后。

  “你在笑些什么…”那书生挪动着竹篓上的屁股,显得很是局促,扯着嘴又道。

  “您要是实在不想让我去那朱紫国可以直说,倒也不必勉为其难地编出这些谎话来唬我。”

  “很明显吗?”书生长舒了一气,挑了挑眉,试探性地问道。

  “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少年伸了伸懒腰,同时又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说罢,他又疏朗地笑出了声,书生也是有些羞怯,挠着脑袋,陪着他讪笑了两声。

  “不过您也不必如此,人皆有所短长,强求不得的,这是您说的?“少年慢慢地又站起了身子,背脊处高高地隆起,两手也背负在后,像是一个颓然的老者,但神采之中却又分外的矍铄。

  “但是嘛,嘿嘿,我可就不一样了……”少年顿了顿,嘴角处难以遏制地又扬起了高度。

  “先生,你知道吗?从昨日至此,我就发现我闭气的功力又加深了几分,而变幻的时辰也增长了许多,想来要不了多久我也该正式步入了修行的门槛了吧…”

  少年痴痴地想着,眼神里也是逐渐多出了几分迷离的色彩,书生也没有出言制止,只是静静地任由眼前的这人高谈阔论着,像是不忍将他打断。

  书生迟疑地低下了头,来回反转把玩着手中那片嫩叶,鬼使神差地他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又开了口:

  “从前我就说过,你不会是那块材料的。“

  少年怔了怔,缓慢地止住了嘴,胸中的气息仿佛也是一时散尽,高耸的肩头随之沉落了下来,如日色减退,薄暮西山。又像是在沙漠之中探寻许久,终于寻得的一片绿洲,到头来却是发现不过只是一段浮空泡影,一座空中楼阁,而已。

  “现在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书生略过了少年,继续兀自地说道。

  少年出奇地没有反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极显困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紧咬着牙关,生生透出了这几个字。

  “这就是了。“书生许是有些高兴,拿着手中的新叶不停地抚弄着他的面庞。

  少年踏出了一步,跃出了石台,但那只莹蓝的布鞋并没有理应地深入到水中,而是牢固地镶在了水面之上,潭中的霜气像是有意的为他腾出了一方天地,浮动着骤然散开,而他自己也是感觉自己像是踩上了一面百般雕琢的银鉴,光滑的身子微微拱起,映照入澄澈的镜面,直让人难辨真幻。

  “不过……”他缓慢地走出了潭水,走到了书生的手边,迟缓地抬起了头,而眼眸中却透出了一抹难言的坚毅。

  “浊水的那头到底有些什么,总是听老人说起,千奇百怪,聊胜于无,倒不如我自己真真的亲眼去见识一遍。“

  “鹿先生,告辞了。”

  说罢,少年侧过了身子,两手抱而成拳,冲着身前的这一位先生深深地一拜。

  “沈复。”

  少年拜首后正欲抽身,身边的那位书生突然又叫住了他,于是他又缓慢地侧过了视线,平静地望了过去。

  “细细算来,你也年及弱冠了吧。“书生仰面感叹道。

  “二月初九,尚且有些时日。“被书生称作沈复的少年恭敬地回答道。

  “也不早了,可曾为自己的表字考量一二。“书生平视而过,幽深地瞳眸之中令人无法看透,句句言辞之中,却又是如此之恳切。

  “不曾。“

  “若我今日擅作主张替你取了一字,你是否会怨怪在下?”

  “倘若先生今日替某了消了此愿,自是我之幸事,又岂有怨怪一说,且学生自当焚香沐浴,斋戒三日,告慰先父之灵。”沈复合什拜首。

  “那好,既是如此,那在下今日便送你一字,权当远游之礼。”书生洒然一笑。

  “却不知是何字?”沈复揖手以请。

  “从一。”书生轻吟了一句,声音十分地渺小,他也没有再次重复,没有顾及少年是否听得清楚,只有这短短的一次。

  “沈从一……”

  沈复听得真切,一字一顿低声念叨了一遍,迷蒙的两眼当中忽然又闪出了一缕神采。

  “取的是道一以贯之的意思么?“他有些惊诧地回问道,惺忪的双眼瞪得滴溜圆,显出很是不可置信的态势。

  书生闻言,剜目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淡淡地掠回了水面,说道:

  “不是,”

  “从一而始,从一而终。”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沈复逐渐沉下了头,像是在思忖些什么,之后又低声呢喃了几句,也无人知晓。

  “我会转告先父与家母的,那从一在此就先行谢过了。“

  “就此别过。“

  沈复一语言罢,垂下的头颅又往下面压低了下去,安然的一拜,又侧身而去。丰盈的水草间忽地乍出了一只蜻蜓,它扑棱着两对薄弱的扇翼轻声点入了寒潭,即时没入了那层乳嫩的白气,逡巡便没了影子。

  书生没有说话,也没有别过头看向那沈复即将远逝在林中的身影,突然间,他像是失了以往的方寸,全然不顾了姿态,长啸了一声,道:

  “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

  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

  ……

  “少年人呐,出去走走不一样的天地也好,”

  “毕竟啊,”

  “这一代人就只能勉强尽力走好自己这一代的路了。”

  ……

  书生自说自话着,同时又重重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像是着了魔一般的古怪,突然他抽出手来靠向了脚边的长蒿,却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才刚刚触及到了木蒿,那物事宛如是被雨夜中垂落的迅雷殛中,倏然便崩成了一堆齑粉,仿佛漫天的星辰散落于银河当中,熠熠明烁。

  “哼…“

  他索然地干笑了两声,木然地立直了身子。而他身前凝固的寒潭也恰在他站起的那一刻开始流转,朝着水中某处凸出水面的白石会聚而去,最后几乎是以一种完全不可能的速度快速地消失在了他的眼下,只留下了一本蓝封的书册,像是扎根附上了那块巨石。

  书生冷眼观望着周遭的变化,然后缓慢地转过了身形,没来由的,忽地又感春风拂面,书册已是轻柔飘落至了他的眼前。

  他闷哼了一声,像是受了很重伤势,随后一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接下悬在当空的书本,卷握成册,斜插在了腰上的布条,挪着步子缓慢地走了身后的林丛。

  “噌!”

  寒光乍现,又似有羽箭破空,书生耳边的空气仿若被撕裂了开来。

  但他没有转身去看过详情,拙笨的步子信然踩在脚下,嘴中振振有词:

  “都不重要了。”

  诡谲的烟尘弥漫四起,像是巨物坍倒后激起的余波,在碧漾的树荫里回绕不休。

  先前远走的少年沈复此时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了头,平地卷起的风流一齐灌入他穿在身前的薄弱春衫,吹得振振作响他也毫不在意,只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那柄栖身碎石堆中的森然黑剑,充沛的剑意之中还携着几缕宛若游丝的鬼气,而他却是像是发现了些什么不得了的物事,顾自傻笑着说道:

  “妙极,妙极!”

  ……

  ……

  依旧是在毗岚寺的后院,越上了长阶,乌压的人群里,黑密的人头攒动着,紧紧簇拥在了一处,他们或站或坐,各自穿戴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朝服绶带,面色中或喜或惧,像是幼时孩童幸运得来一件新奇物事般的惊诧与欢喜,偶有疏狂,偶有局促,三两成团,围成了一小堆各自的团体,看似在自说自话,但却不过无一不是在指点着身前一壁晦暗生涩的石画,窃声私语,议论纷纷。

  影影绰绰之外,长阶的一旁的石墩上正坐着一位年轻的官员,他身着一身深绿官衣默然不语,其上纹饰是两只湖上翻涌的五彩鸿漱,双宿双飞,栩栩如生。他兀自地与众人隔开了一段距离,静静地端详着自己脚下正在为了一块半大的米粒而争执不休的蚁群,他看得津津有味,文弱的面容上忽地破出了一点悦色,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的惊喜。

  “荀大人,怎么不来看看这壁画呢?众位大人可都已经是神采飞扬了呢!“说话的这人也穿着一套墨绿色的朝服,上绣着一只单游湖中的黑羽鸬鹚,双翼招展,尖锐利爪深入湖水,作猎捕状。稍稍不同的却是,其上色泽明显要比那前者身上的要淡素上几分。

  这位被称为荀大人的青年,闻言微微地抬起了头,不着痕迹瞥过了这人一眼之后,就又低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饼子,扯成一小节的碎屑丢往脚底的蚁群。

  “从不世出的秘宝,既无前人作注,便是无从看起;又无主人家的允诺,我们也不过是沾了圣上的天恩才得有幸得见尊颜,“

  “现如今,圣人未至,我等又岂有先睹之理呢?“荀姓青年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再说,我也并非是什么大人,你我这一身朝服怎么得来的难道你不清楚吗?”他侧目而视,颇显怒气地望着他,指着自己与他身上的衣衫冷冷地说道。

  那人也不过才说了一句,他这里便是如同被人触及到了身体某处最为柔软的地方,忽地炸起陡然变了脸色,反驳的话语如神龙吐珠般连续不止,又颗颗分明。

  “圣人大度,荀大人你也太过敏感了吧。“这人摆了摆手,似乎是很不认同他的看法。

  “为什么就一定是我的错呢?难道就不能是西门大人你看得太开了呢?“荀姓青年听到这里,眉头立刻便簇拥在了一起,五官骤然凝聚着挤在一处,很是不满。

  说完了这一句,他又皱着眉头狠狠地仇视了这位所谓的西门大人一眼,随后便挪开了身子,主动与他隔开了一小段的空白。

  “好好好,荀兄你也不必这样生气嘛,在下也不是那个意思。”西门大人跟了过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又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说不准这群人便是有以后还要公事许久的朝臣呢,而荀兄你又何须表现得这份的抗拒呢?”

  “这群人中官宦子弟也不在少数,今日广结善缘,日后的官途之上兴许还得安生很多呐。”

  这位复姓西门的官员伏在他的耳边,指着眼前的众人,又轻声安抚道。那荀姓青年耸了耸肩,眉间的阴霾郁结更甚,虽是表现得十分地抗拒,但他仍是将身边这人的话听了进去。

  “水清洗缨,水浊濯足。顺势而行,未尝不可。”

  那青年的眼中仍是存留着几分的迟疑,但是听到他最后这一句之后,还是皱着眉头微微颔首,以示赞同。而说话的这位也是即刻便笑眯了眼,

  “这就对了噻。“他一面说着,又一面将手掌抚上了荀姓青年的头顶。

  荀姓青年撇了撇嘴,不置一词,朦胧的双眼又低了下去,又再次看向了先时的那堆蚁群所在之地,但是却早已不见了痕迹,只有一摊脱离肢体散乱残骸和一片星点的血迹。

  “来了。”青年突然又开了口。

  他这话说的有些没有头脑,但他身边的那人却是应着他的声音,立刻就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地立在长阶一旁,静待着从下而上的那队人动作。

  而也在此刻,散乱地遍布在石壁下的众人也是注意到了前人的举措,窸窣的声闻随之降下,循着他的动作,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合理地分成了两拨,垂手而立,安安静静地伫在石阶两侧。

  反而恰恰是第一个发现了动静的荀姓青年却表现得相当镇定,待众人匆匆忙忙地站定了之后,他才慢慢地拍了拍手,散去衣襟上的黄沙,不紧不慢地挤开了那位复姓西门的男人身边的某位官员,自若地靠在了他的边上。

  被挤开的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横眼看过了他,犹豫着但仍是没有说话;而这位西门大人也没有说些什么,面色如故,但漠然望出的两眼之中却是多出了几分莫名的温柔。

  “又不是在宫中,繁文缛节能省的就省了吧。”

  一顶玄色的华盖跃过了长阶的最后一级,青稚的音声从周缘一圈垂下的纱幔里飘摇而出。

  “遵旨。”

  众人应过了一声,旋即又一齐缓缓地抬起了头,沉默地注视着渐进的鸾驾。

  华盖之下那抬驾的四名黑壮汉子,宛如海中尤为突出的礁石,生生透出了一股不明的恐怖气息,不容人来冲撞,仿佛稍有不慎就有沉沦的危险。

  他们平静而坚决地走过了众人,最终又在那幅壁画的正中底下止住了步子,安稳地放下了搭在肩头的竹竿,单膝跪地,四人朝着中间的鸾驾各自摊出一手,沉声了几句晦涩不通的蛮语。从他们虔诚的目色中看来,像是在请求里面的那人出来。

  一杆破败的烟斗一把挑开了纱幔,昏沉的驳杂之中渐而露出一张清瘦的脸颊,深棕的楠木发簪穿过了他头顶精致打扮的发束,将满头的情思都修饰得极为平整庄重。一身清凉的薄衫穿戴在锦色罗服当中,在此间下也竟是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浓墨的色泽更像是潜入了他羸弱的身躯,硬生拖滞着他的动作。

  忽然,他又像是示意性地咳嗽了两声,鸾驾旁的那四名黑汉便不再言语,低压着头颅,静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只见里面的那人动了动身子,懒懒地舒展了两下腰身,汗珠顷时便若雨水般洒然滑落,他缓慢地踏出一步,两只藕丝步云履稳稳地踩在了身前汉子一双结满疮疤的巨掌上。

  眼波回转,阴柔的凤目眸当中随即生出了几分意韵不明的贵气,但也并非其有意而为之,只是其从骨子里自然生发而出的,收束不住。

  他像是睡了很多个时辰一般,迷迷瞪瞪的尽力想要睁大眼睛,但却怎么也睁不圆亮,所以他便只是微微架着眼皮,草草地扫过了对立的众人一眼,轻柔颔首。

  “禅师要不也来看看?”少年苍白的脸上艰难地闪出一道笑意,目光远射而出落在了长阶中慢慢前行的青衣小僧身上。

  “不必,方丈说我修行不够,这些东西尚且还入不得眼,而况小僧所接到的使命便是送至公子到此,既然公子已经到了,那么小僧便再无任何继续停留的理由了。”

  “小僧告退。”

  青衣小僧双手合十而立,语气中依然是那份的自然。

  “如此,小王便不强留了,禅师慢行。”少年垂手还礼。

  青衣小僧轻声应过,踩着来时的路子退出了几步,侧过了身形又款步走下了石阶。

  “请顺便再替小王向师父他老人家道声谢。”

  小和尚没有转头,也没有应声,众人也只是清楚地瞧得他远下的身姿逐渐被长阶遮却,滞留在身后的衣袂一角拖拽在黄沙石砾遍布的土地上,又牵带起了一袭淡漠的风尘。

  那公子哥也毫不在意,病怏的脸庞上惨淡地掠出苦涩的笑意,眼神即时收回。他又微微地跺了跺脚,一阵不痛不痒的感触霎时传遍了两个黑汉的身体。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将自己另一只直立的大腿也跪了下来,后背上高耸的脊骨趋势压得更低,黑黢的头颅生猛地扎进了干黄的草堆,那副模样像是要埋进土地深处般的恭谦。

  一味低眉顺眼的服从,苟且卑贱到了极致。

  他们小心细致地将高托的手掌缓缓低降了下来,那贵态难遏的公子一步跳下。许是这一步没有掌握好力度,两脚陷落进了一处沙坑,翩飞而起的埃尘即刻便染上了那对整洁的步履,弄脏了些微的风度。

  少年眉头微蹙,低头下去看了一眼,似是有些不喜,撅了撅干瘪的嘴唇,拙笨地侧过了身子,略显吃力地丢开了手中的烟斗,抬眼望向人群当中,故作闲散地问道:

  “都知监的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轻掠地议论着,但始终没有人作声回应。

  “草民来时看见陶公公独自一人掠出了城门,本想叫住他的,只是他的步子迈得极快,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乘风而去了。”

  众人闻言侧目,出言的正是之前那位独具风骨的荀姓青年,而其言语之中的漠然也恰如那少年一般的漫不经心。

  他静静地望着少年苍白的面目,呆滞的双眼微微闪烁了片刻就又恢复了先时的平静。

  “王上不必扭结于此,所行非常人之道,则须历经常人所未受之难处。如此一想,王上尚该高兴才是。”那荀姓青年身边的西门大人接着宽慰道。

  那公子哥抬首观想,似是有所感悟,不过多时又低身下腰,轻然拂去了脚边沾染的沙土,长叹一气,缓缓又道:

  “爱卿言之有理。”

  “赏。”

  说完这话,他旋即便是有些尴尬,赧颜一笑,挠着头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平日里赏赐东西的这些小事,他都只是随口一说后,便交由都知监的那韩燮去办的,但现如今他又不在,话又说出了口再是难收回,这实在是有些难办了呀。

  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扭转了一下肩头,想去看看余下众人的神色,但他却是还未曾赶上,披搭在身外的罗衫像是招收到了某种奇异的召唤顺势滑下肩膀。那复姓西门的官员手疾眼快,一把接抢过后又赶忙匍匐下了身子,极其肃穆恭谨朗声说道:

  “谢王上恩赐!”

  那被称作王上的公子淡薄的双眼刹时瞪大,日光投映而入,像是照进了一块明烁的宝石,抬眼时流转出莹莹的光度,精彩绝艳。他也是转瞬就明悟了过来,就坡下驴,微笑着应道:

  “先时便说了的,如此作态大可不必。“

  复姓西门的官员应过了一声,长身而起,又没入了树立的人群之中。他身侧的那位荀姓青年看着他漫步退回的背影,眼神却死死地盯住了他手中的那套香汗沾湿的罗服,于是那原本就鼓起的嘴巴,在此时又嘟起更甚,冷冷地剜目过去,倒是像极了哪家闹着脾气的小孩。而这位西门大人恍若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温柔的脸上始终如一,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不要钱的一般便宜。

  而余下的众人看到他捞到了好处,顿时又唏嘘了一片,稀疏的议论在此起彼伏间又逐渐作大。王上柔着视线看着纷乱的众人,心中没来由多出了股暖流,不久便席卷直上表露在了脸色。他轻轻地挥了挥手,跪在身侧的那四名大汉便又是长身一拜,然后又扛起轿子漠然地退到了汹涌人潮之后。

  旋即,他又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又对着身前的众人轻声嚷道:

  “诸位,你们也都看见了,小王年岁虽是尚浅,却也自是赏罚分明。“

  “昨日酒后之所言诚然不足信矣,我朱紫一国即是偏居一隅,但小王也深知君无戏言这一说辞。所以今日既是得了这由头,先手想到的便是要替诸位了消此愿。“

  “可不知诸位满意否?“

  他勾唇一笑拱手而拜,微微颤抖着深深地弯下了腰身,显得极为庄重。立于两边的众位身着各色朝服的书生也是马上就长揖一礼,略显惶恐地齐声说道:

  ”王上仁厚,草民愧不能当!“

  “那就是不满意咯。”

  众人感闻此言,顿时低垂下了眼帘,人人仿若夏尽时倒挂枝头的寒蝉,嘘声不语。少年瞧着他们的模样不经意地挑了挑眉,转过了微曲的身子,正身对向了那面石壁。嘴角干涩地抽动两下,随后砸吧着双唇,略作沉吟摇头晃脑地说道。

  “原先以为是明灯大师藏拙于人,可今日看来竟真是在下错怪了他呢。“

  他粗略地瞟过了一道眼前的那堵物事,出乎意料,镂浮之上的篇幅并非他以往所想庄严庙宇之中的森然佛像,也绝非余下诸生神思飘渺的古籍经略,名篇孤本。

  恰恰相反,正是佛教僧众素来摒弃的,且视之为骷髅浓血,心魔外障的张扬声色,俗世媚骨。

  少年一时失神,走空了半刻,最后将视线落归在了竖刻于壁画两边的石匾当中,其上阴文篆刻的笔笔纹路具已被碎砾黄沙填补得难以辨识,只有位居左侧的那一面若是经人琢磨兴许还能推敲得出原本的七八分来;而栖身右缘的那一面,表面字迹也是损毁严重,纵浅入深的物事,除却那层天然裱镀的泥封,之上数不尽数的深浅不一的划痕,明显便是各色刀剑兵刃交错后残存的余韵,满目沟壑尚不为惧,抚手上行更有言辞难明的冰冷杀机。

  “总感觉是被摆了一道。“少年苍白的面目之上,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从额间缓慢滑落,包裹住风中的尘埃,无声打入脚底凸起的沙堆,深深地沉坠到更低处。

  热风吹拂,拍打着自崖间生出的小树,罅隙之中透漏而下的影子簌簌而动,微颤的春意重新排搭着先后次序,少顷,交叠掩映又再次稳定笼罩了他的头顶,阴阳昏晓处明白地平分出了一道界限,从中将之平齐割断,纤尘不染。

  “眼耳口鼻舌身意,皆所外欲,不足信,不可依。“

  那荀姓青年后撤一步,潜入身后拥挤的人群,两手环立横抱胸前,拨开一道恰容个人通行的小道,在独到的分寸中缓步慢行,伴着漫散的语调,娇俏的身躯从容踏至少年身边。

  那公子侧目看向他,轻笑着微垂下了眼帘,正欲开口,那名荀姓青年却抬起了手,先他一刻继续说道:

  “昔日曾有传言佛宗立教之时,佛子便许下宏愿,誓以除尽天下外魔为己任,于是带偕门中信众踏行天下,一者卫道,二者修心。然则人力有时尽,禅机不得悟时,临前末了也不过一具凡胎,又怎奈何滚滚邪祟,且佛法悲悯,实则不愿再造杀念。故佛子遣散信徒,散布于世间各处,持守一方净土,又各自设下禁制,以外物法器幽禁魔道于当中得道之人座下,常伴青灯古佛,梵音灌顶,只盼早入轮回,往生极乐。”

  荀姓青年一气呵成又马上顿了下来,而众人听得已是早早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为别的,就只看他能在短时间里编出这样一段唬人的事迹,也该拱手作揖。

  “所以…”那少年看他不再言语,又轻声说道。

  “所以这片壁画,从来就不是俗世中人想象的这般美好,反而是丑恶至极,不堪入目的。“

  荀姓青年说着,伸手抚上了面前石壁,但任由他如何摸索却怎么也不能靠近那物事一步,就只有这一点的距离,近在咫尺,遥不可及,恍若有一道无形风墙隔开了人群。

  “不不不,小王想问的是,佛子既然遣散了他的信徒,那最后他自己又到了哪里去了呢?“少年摆着手,一脸和煦地说着。

  荀姓青年怔了怔,瞥过了他一眼后又将探出的一手伸了回来,平静的说道:

  “佛子踽踽独行,孤身一人走过了许久路,餐风饮露,寓宿风尘,最后于一株菩提树下参禅苦坐七七四十九日…”

  “然后悟道西去了?“那少年接着追问道。

  那荀姓青年也没有立刻回答,只见他呆呆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将语调拖得极长,缓缓开口说道:

  “嗯…悟不悟道的我不知道,反正最后确实是西去了,而且是在很西的地方。“

  “死了?“那少年的表情此刻也是变得十分之微妙,说出这话时声音竟是都不自主地做大了几分。

  “也算是这么一回事罢。又不是道门中人哪里又习得什么辟谷之术,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天都不吃东西。他能撑过这四十多天也是个奇迹了。”荀姓青年摆了摆手,无谓地说道。

  少年听至此处苍白的面容之上依旧是那般的风轻云淡,他微微抬眼不可捉摸地扫过了周围的人群,似是心有不甘继而追问道: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荀姓青年顿了顿,缓缓地吐了口气。

  “血流归海,白骨化林,肉身被枯叶掩埋土下,滋养后来长出的新叶……”

  重叠的人群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绿墙,浓浅交映,此涨彼伏,有高起处,也有低洼处。

  而在毫不起眼的某处,一身绿袍的男人用自己的胳膊悄悄地戳了戳身边那人的腰身,然后以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怯生暗问道:

  “你说这荀天问的话可信吗?我怎么感觉他像是在诓骗那国王啊?”

  他身边那人微微侧目,颔首低眉,将薄唇附到了他耳边,轻声回应道:

  “你要相信你的感觉。“

  说完这句,那人又把顶着纱帽的头颅伸了回来,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神色,幽邃地盯住不远之处的那人,似是要将其看穿,然后低声又补了一句:

  “只当他是个疯子就好。“

  问话的那人听罢此言,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但仍是有些犹疑,却又不知缘自何起,只是将平淡的视线拂过了身前的众人,最后又定定停留在了复姓公孙的那人身上,愣愣半刻,始终不愿移走。而这位西门大人也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灼灼目光,缓慢地扭转过了头,冲着这人歪头咧唇一笑,宛如一道春风。

  ……

  “再往后来呢?”那少年的眼睛此时已经是眯成了一条缝,这条缝隙不大不小,恰好就只能容得下面前的这一人。

  “嗯……佛子肉身所埋之地,来年便长出了一片菩提密林,葱葱郁郁,模样喜人,各地驻守闻讯以往,见此形容据说是哀恸四野,哭倒了一片,也有野史里说那一片涩口的苦海就是这样汇聚而成的……那群秃头的和尚将往生的经文一遍接着一遍地诵唱着,到最后也不知是究竟念够了多少遍,停留了数日,临走之时又各自掬回其间一捧幼株,种在庭院当中震慑鬼魍邪祟。”

  “噗。”

  听过了荀天问这段的算不得慷慨的大段长词,绰绰人影之中终究还是有人禁忍不住笑出了声。而此刻,那少年的表情也变得相当微妙,高翘的嘴角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一直牵扯着,始终低不下来,只见他长舒一气,随即又低下了头看着脚底的坑洼孔洞,轻缓说道:

  “荀兄这话似乎是说的有些大了。”

  荀天问饶是再不谙事理也从这句话听出了几分暧昧的意蕴,但碍于后面那四名大汉的拳脚,于是耐着性子继而问道:

  “什么意思?“

  少年笑而不语,不是不想说,而是有人已经替他回答了全部。

  “意思就是你大话说的有些过头了。“

  一人朗声说道,旁观之人皆是笑斜了身子,欢快的气氛瞬间便笼盖了这一座石台。

  荀天问脸色一黑,再不去争辩些什么,索性一把脱下了身上的朝服,摆着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形渐去之后,一阵尾音才兜转了回来:

  “什么狗屁的煊赫城,鬼都不去。“

  而这次却是轮到众人黑下了脸,生恐对上了人前那少年的冷光,无端受了这份平白业火。复姓西门的那人似乎是好像感触不到这一份霉头,径直走到那少年身侧,与其并肩而立,轻声说道:

  “王上可喜欢?“

  但那少年却并没有露出他们想象中的那张嘴脸,脸上如一是挂着笑,苍然的面色之中也突然多出了几分浅淡的血色。尤其是当荀天问说出了那段话时,他的脸庞愈发红润,眼上眉梢竟是都要笑弯了下来,面目之中玩味之意大起。

  “得斯一人,可抵六部百官。”他也是轻声回应道,言语却是相当坚决。

  “是否是夸大了些,虽然我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复姓西门之人微微有些错愕。

  “他爱听就行了。”少年深深地说道。

  复姓西门之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只是现在难的是如何将他拉回来。”少年又道。

  “简单,赏他几件上物件,也不用太好,上眼就行。”

  “比如?”少年挑了挑眉,问道。

  “就比如微臣手中的这件罗服。”

  说罢此话,两人相视一眼,又各自笑出了声。

  ……

  疏疏院落,绿林掩藏,一百零八级的步廊回转,再消得一个转身,幽隐的禅房已近在眼前。

  此时正是日上中天,刺眼的光线随着消长的暑气簌簌直下,正正打上了禅房门前伫立那人的后背,那人蓝白的僧衣上顿时雪亮了一片。

  风声又起,又吹得那人衣袂振振,错落林梢的飞鸟似是受了些惊吓,也连忙腾跃而起,悬在半高的空中扑腾了一阵,卷下了几片青叶之后,又翻飞不见。

  那人许是注意到了这份动静,屈张开了手掌,将那纷扬的叶色接了过来。但他却也只是接了过来,再往以后也没了更多的动作,除了看着,就是站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痴意。

  “虚若。”门房之内一道苍老的人声响起,似乎是在唤他。

  伫在门前的那呆子倒也并不慌张,从容的眨了眨眼,两手合十,轻声说道:

  “听师傅的话,那公子已经送到了。“

  里面的那人没有回应他,只是兀自转换了话头,接着又说道:

  “你可知为师为什么选他吗?“

  “师傅说什么都是对的,弟子也不懂,听师傅的就行。“

  这话说来十分的滑头,但不知是何缘由,从这小和尚的嘴里说出来,却只有一片轻柔平和的意味。就像是一汪静水,风尘再甚,表层也是波澜也不起,就是不知内里是否已是泄洪一片了。

  “你呀。心思太纯,这是好事,可也是坏事,所以你这辈子也就只能打坐参禅的小道上停留,而那些干系施行天下的大道你终究还是学不会。“

  门内那阵苍老的人声之中,似乎还包裹着一段悠长的叹息,隐隐约约也只透出了些遗憾。

  “师傅说的是。“那青衣小僧微微颔首,像是将那人的道理了然于胸了。

  “走吧。“

  小僧面前的木门吱呀了一声,他知道这是师父再赶人了。于是他也不再说些什么,长揖一礼,转身又望向了门外的那棵菩提。

  他从小就在这座庙里长大,关于这棵树的风闻也一直听得很多,只是大都无关紧要,所以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要是在从前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一棵树的生长,万物荣枯,个中原因,也自有其规律。只是最近他隐隐发现树上的青叶已是越发稀少了,那一副光秃秃的样子也越发的像自己师父颔下的疏须。于是又不由得的轻笑了几声,然后又低下了头颅,扯着步子,将行远去。

  但他转念一瞬,脑海之中又徒然地闪过了一道可怕的念头,此时虽是还未至酷夏,但此间难耐的暑气也是十分逼人了,而这小和尚却感觉后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道醒人的冷意,如一掬清水,自颅顶浇灌而下。

  而他此刻也是顾不得细想下去,提着稍长的前襟,逃也似地跑出了那一方天地。

  手中的力度也是不自觉的就加深了许多,几枚苍翠的菩提叶渐而捏出了温度,深深融在他的掌心,直至消失不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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