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任务（上）
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列子·仲尼》
考核结束的当夜，柳湛驾着扶摇来杨府找杨修。扶摇好久没见乾元了，两只鹤儿倒是开开心心，两位老友却为杨时雨即将出岛的事情起了争执。
“你倒是知道提前来问问我，柳大园长，而不是直接给布置了下去。不然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吗？学园负责吗？”杨修重重放下茶盏，茶水泼出来一大半，没好气地责问道。
柳湛回道：“虽然你是她父亲，但我是园长，我本来就有权利直接发布考核任务的。你也知道我是出于尊重才和你提前商量下，就不能好好商量吗，一上来火气就这么大？”
原来是针对“寻回御风者信物垂天”的考核任务起的争执——杨修觉得，几年前自己出去找了好几个月，还在一系列岛外力量帮助之下，也就勉强弄得一些眉目；女儿这会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就算术法学得好，江湖经验是一丁点也没有，岛外的事务也是一窍不通，一年的时间，哪有这么容易？一个弄不好，万一受了伤，甚至赔上了性命，该怎么办？
柳湛见好友着急，也不好再强推，便开始与他摆事实、讲道理。
“首先，你看啊，小雨的天赋和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对吧？且不说她五岁就已经有二阶术法的灵力，就从进学园开始，一阶二阶简直是在浪费她的时间，三阶的时候她也就已经掌握一部分四阶术法了，这也是后来我给她开后门、让她主动多学一些高阶术法的原因。道法方面也不用说，大鲲剑一下就给出了量裁判定，几乎是毫无犹豫。就公平性来说，你不觉得，应该给高能力者以更困难的任务吗？这样小雨自己也会更有动力去完成，这是其一。”
柳湛看杨修神情稍缓，又说道：“其次，你看啊，以小雨的能力和修为，定能成为传人，所以垂天迟早也是她的。让传人自己去寻回信物，不也是对传人能力的考验吗？这是其二……”
听到此处，杨修突然又一道火气冒了上来，怒吼道：“所以那夜屋顶喝酒，你说的那句‘何不让下一任传人去寻回’，你当年就存了这心思！那年小雨才十岁啊！你还是不是人啊？！”杨修气得在房里踱步，又不好意思摔杯碎盏地弄出太大动静，惹得家人担心，着实憋闷。想来还是生气，他又指着柳湛继续骂道：“我还当你是体恤我、怕我累着，想我留在岛上跟孩子团聚，我真是瞎，还蠢，怎么能信了你的鬼话？那些桃花酿还不如喂了狗！”
柳湛听到最后一句，竟感觉有些委屈……那可是上好的桃花酿啊。是了，杨修平常看起来脾气好，但只要一碰到事关家人安危的事情便会如一只暴躁的刺猬，见人就扎；可能是当初柳云知的事他还在怪自己没保护好夫人，也因为着实对女儿爱得深，不愿她冒哪怕一丁点的风险。
柳湛只能等他自己消消气，这会说什么都是错，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坐着喝茶，一言不发，等着暴躁的杨修停止了来回踱步，坐了下来。
柳湛又试探性地半调侃地问了一句：“那咱们不出岛了，就让孩子留着？”
杨修被他气得发笑：“哼，那自然也是不行，该出还是得出。你就不能换个不那么危险的任务？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杜若海如今对蓬莱岛是什么态度？若他气急败坏钻了牛角尖，恨了所有人，见蓬莱岛御风者就想杀，又该当如何？”
柳湛小声说道：“就算旁人不行，小雨，可是云知的孩子……”
杨修又蹭地一道火气上来，指着柳湛半天，气得说不出话：“好……好得很……好你个柳湛，你这是算了所有的可能性是吗？你这哪是跟我商量？你这是通知我，让我执行……柳园长好大的派头啊……”
柳湛摁住杨修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杜若海当年就与云知关系最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对小雨下狠手的……”杨修一把甩开他的手，说道：“那你怎么不说，杜若海之前就看不上我，他要是知道小雨也是我的孩子，还知道云知已经故去了，说不定更生气呢？万事无绝对，我真的不能让女儿冒这般风险，我……”杨修已经不如刚才那般愤怒，眉眼间竟有一丝哀求，抓着柳湛的胳膊，眼眶通红。
柳湛起初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和应对，没想到还是谈到了这份上。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唉，那改，改好不好？改为‘寻找御风者信物垂天’，虽只是一字之差，但任务难度低了很多。你可以把杨家在岛外的资源尽数给她用，我这边也会给她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她只需找到东西在哪，回来告知即可，我们再组织更多更强的御风者去夺，可以了吗？”
第二日白天，柳湛还未传杨时雨布置御风者考核的任务，倒是先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园长室在蓬莱学园的正厅之后，背靠正堂建了一座两层小楼。听见敲门声，柳湛没想到，是李秋阳前来找自己。
“李同学，早上好，有什么事吗？”柳湛笑盈盈地问道，心想这应该不是今日最难对付的问题，不如先从容应对。
“园长，我想请问，可以主动放弃四阶的重修吗？可以这样算毕业吗？我记得您在开园日说过，不是所有人都要通过四阶的，可以终止于初级御风者，对吗？”李秋阳小声地、试探性地问着，语气却透出了坚定。
柳湛有些诧异，印象中，这个孩子还算有天分，虽然道法术法都不算拔尖，但是人聪明果敢，尤其是射御课的老师对他赞不绝口，可见也是有一技之长的。四阶一次过不去很正常，毕竟一次九年过的人百里挑一，大部分人都会再努力一次，便能有大约二三成的通过率了，其余的人才会考虑放弃。
“成为高级御风者，能做更多别人做不到的事，能帮更多的人，受到更多人的尊重。你的成绩差得不太多，不考虑再试一次吗？”柳湛问道。
李秋阳答道：“如果不是学园规定必须重修一次才能放弃的话，我想好了，我可以现在就放弃。”
柳湛觉得他心里一定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便饶有兴致地问：“能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李秋阳似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答道：“我记得圣人说过，乐天知命，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我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放弃不擅长的事，也是一种知天命，也会让我感到知足和快乐。”
柳湛摇摇头说：“我要的不是这种官方回答。如果你只是没把握第二次能过，或者只是想暂停一下，发掘一些自己别的特长，可以给你办休学，等你想好了再回来重修，也不是不可以。回答我，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吧？”
李秋阳挠挠头，感觉被看穿了心事，心想还是园长厉害，便说：“我想……我想陪杨时雨出岛去历练。”
柳湛笑了，又不敢笑得太大声，怕给孩子不好的印象，但他是发自内心觉得欣慰，心想：这孩子，比当年的杨修可是“有种”多了。
“罢了，你自己想好了，我逼你也没用。我还是先给你办休学、而非毕业，要是一年后你想好了，还是建议你回来重修一次试试看。这次不能算你的成绩，你自己也清楚。出岛时，切记凡事不可过分依赖术法，若无要紧事也不可过分依赖驾鹤。中原有中原的规矩，要入乡随俗。”柳湛叮嘱道。
到给杨时雨布置考核任务的时候，杨时雨听完，眼睛一转，敏感地抓住了任务里的漏洞，追问道：“只是找，不用拿回来吗？”柳湛回答道：“是，综合考虑了任务的难度和御风者的能力，将任务划定到‘寻找’为止，找到具体的位置即可。”杨时雨又追问道：“可是，这任务不合理啊？垂天本就是杨家的信物，我身为杨家人，若是找到了信物而不追回……感觉也没脸回来啊。”
柳湛就是赌，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这一遭，他知杨修定会因为担心女儿安危而不舍她深入险境，就留了一条退路；又赌杨时雨自己会为了御风者的尊严和杨家的荣誉再拼一拼，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可谓进可攻退可守。他面上碍着老友的感情，得多少挨一顿数落，同时担着园长的责任，该布置的还是得从严要求，又两边都不能挑破，真是夹缝中难做人啊。
柳湛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任务如此界定目标，考核结果最终根据御风者回来的成果而进行判定。”
杨时雨出门时，脸上显然不是困惑而是坚定的表情。柳湛想着，这一早上真是太难了，这届的孩子，个个主意大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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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结束的当夜，柳湛驾着扶摇来杨府找杨修。扶摇好久没见乾元了，两只鹤儿倒是开开心心，两位老友却为杨时雨即将出岛的事情起了争执。
“你倒是知道提前来问问我，柳大园长，而不是直接给布置了下去。不然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吗？学园负责吗？”杨修重重放下茶盏，茶水泼出来一大半，没好气地责问道。
柳湛回道：“虽然你是她父亲，但我是园长，我本来就有权利直接发布考核任务的。你也知道我是出于尊重才和你提前商量下，就不能好好商量吗，一上来火气就这么大？”
原来是针对“寻回御风者信物垂天”的考核任务起的争执——杨修觉得，几年前自己出去找了好几个月，还在一系列岛外力量帮助之下，也就勉强弄得一些眉目；女儿这会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就算术法学得好，江湖经验是一丁点也没有，岛外的事务也是一窍不通，一年的时间，哪有这么容易？一个弄不好，万一受了伤，甚至赔上了性命，该怎么办？
柳湛见好友着急，也不好再强推，便开始与他摆事实、讲道理。
“首先，你看啊，小雨的天赋和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对吧？且不说她五岁就已经有二阶术法的灵力，就从进学园开始，一阶二阶简直是在浪费她的时间，三阶的时候她也就已经掌握一部分四阶术法了，这也是后来我给她开后门、让她主动多学一些高阶术法的原因。道法方面也不用说，大鲲剑一下就给出了量裁判定，几乎是毫无犹豫。就公平性来说，你不觉得，应该给高能力者以更困难的任务吗？这样小雨自己也会更有动力去完成，这是其一。”
柳湛看杨修神情稍缓，又说道：“其次，你看啊，以小雨的能力和修为，定能成为传人，所以垂天迟早也是她的。让传人自己去寻回信物，不也是对传人能力的考验吗？这是其二……”
听到此处，杨修突然又一道火气冒了上来，怒吼道：“所以那夜屋顶喝酒，你说的那句‘何不让下一任传人去寻回’，你当年就存了这心思！那年小雨才十岁啊！你还是不是人啊？！”杨修气得在房里踱步，又不好意思摔杯碎盏地弄出太大动静，惹得家人担心，着实憋闷。想来还是生气，他又指着柳湛继续骂道：“我还当你是体恤我、怕我累着，想我留在岛上跟孩子团聚，我真是瞎，还蠢，怎么能信了你的鬼话？那些桃花酿还不如喂了狗！”
柳湛听到最后一句，竟感觉有些委屈……那可是上好的桃花酿啊。是了，杨修平常看起来脾气好，但只要一碰到事关家人安危的事情便会如一只暴躁的刺猬，见人就扎；可能是当初柳云知的事他还在怪自己没保护好夫人，也因为着实对女儿爱得深，不愿她冒哪怕一丁点的风险。
柳湛只能等他自己消消气，这会说什么都是错，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坐着喝茶，一言不发，等着暴躁的杨修停止了来回踱步，坐了下来。
柳湛又试探性地半调侃地问了一句：“那咱们不出岛了，就让孩子留着？”
杨修被他气得发笑：“哼，那自然也是不行，该出还是得出。你就不能换个不那么危险的任务？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杜若海如今对蓬莱岛是什么态度？若他气急败坏钻了牛角尖，恨了所有人，见蓬莱岛御风者就想杀，又该当如何？”
柳湛小声说道：“就算旁人不行，小雨，可是云知的孩子……”
杨修又蹭地一道火气上来，指着柳湛半天，气得说不出话：“好……好得很……好你个柳湛，你这是算了所有的可能性是吗？你这哪是跟我商量？你这是通知我，让我执行……柳园长好大的派头啊……”
柳湛摁住杨修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杜若海当年就与云知关系最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对小雨下狠手的……”杨修一把甩开他的手，说道：“那你怎么不说，杜若海之前就看不上我，他要是知道小雨也是我的孩子，还知道云知已经故去了，说不定更生气呢？万事无绝对，我真的不能让女儿冒这般风险，我……”杨修已经不如刚才那般愤怒，眉眼间竟有一丝哀求，抓着柳湛的胳膊，眼眶通红。
柳湛起初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和应对，没想到还是谈到了这份上。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唉，那改，改好不好？改为‘寻找御风者信物垂天’，虽只是一字之差，但任务难度低了很多。你可以把杨家在岛外的资源尽数给她用，我这边也会给她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她只需找到东西在哪，回来告知即可，我们再组织更多更强的御风者去夺，可以了吗？”
第二日白天，柳湛还未传杨时雨布置御风者考核的任务，倒是先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园长室在蓬莱学园的正厅之后，背靠正堂建了一座两层小楼。听见敲门声，柳湛没想到，是李秋阳前来找自己。
“李同学，早上好，有什么事吗？”柳湛笑盈盈地问道，心想这应该不是今日最难对付的问题，不如先从容应对。
“园长，我想请问，可以主动放弃四阶的重修吗？可以这样算毕业吗？我记得您在开园日说过，不是所有人都要通过四阶的，可以终止于初级御风者，对吗？”李秋阳小声地、试探性地问着，语气却透出了坚定。
柳湛有些诧异，印象中，这个孩子还算有天分，虽然道法术法都不算拔尖，但是人聪明果敢，尤其是射御课的老师对他赞不绝口，可见也是有一技之长的。四阶一次过不去很正常，毕竟一次九年过的人百里挑一，大部分人都会再努力一次，便能有大约二三成的通过率了，其余的人才会考虑放弃。
“成为高级御风者，能做更多别人做不到的事，能帮更多的人，受到更多人的尊重。你的成绩差得不太多，不考虑再试一次吗？”柳湛问道。
李秋阳答道：“如果不是学园规定必须重修一次才能放弃的话，我想好了，我可以现在就放弃。”
柳湛觉得他心里一定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便饶有兴致地问：“能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李秋阳似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答道：“我记得圣人说过，乐天知命，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我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放弃不擅长的事，也是一种知天命，也会让我感到知足和快乐。”
柳湛摇摇头说：“我要的不是这种官方回答。如果你只是没把握第二次能过，或者只是想暂停一下，发掘一些自己别的特长，可以给你办休学，等你想好了再回来重修，也不是不可以。回答我，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吧？”
李秋阳挠挠头，感觉被看穿了心事，心想还是园长厉害，便说：“我想……我想陪杨时雨出岛去历练。”
柳湛笑了，又不敢笑得太大声，怕给孩子不好的印象，但他是发自内心觉得欣慰，心想：这孩子，比当年的杨修可是“有种”多了。
“罢了，你自己想好了，我逼你也没用。我还是先给你办休学、而非毕业，要是一年后你想好了，还是建议你回来重修一次试试看。这次不能算你的成绩，你自己也清楚。出岛时，切记凡事不可过分依赖术法，若无要紧事也不可过分依赖驾鹤。中原有中原的规矩，要入乡随俗。”柳湛叮嘱道。
到给杨时雨布置考核任务的时候，杨时雨听完，眼睛一转，敏感地抓住了任务里的漏洞，追问道：“只是找，不用拿回来吗？”柳湛回答道：“是，综合考虑了任务的难度和御风者的能力，将任务划定到‘寻找’为止，找到具体的位置即可。”杨时雨又追问道：“可是，这任务不合理啊？垂天本就是杨家的信物，我身为杨家人，若是找到了信物而不追回……感觉也没脸回来啊。”
柳湛就是赌，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这一遭，他知杨修定会因为担心女儿安危而不舍她深入险境，就留了一条退路；又赌杨时雨自己会为了御风者的尊严和杨家的荣誉再拼一拼，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可谓进可攻退可守。他面上碍着老友的感情，得多少挨一顿数落，同时担着园长的责任，该布置的还是得从严要求，又两边都不能挑破，真是夹缝中难做人啊。
柳湛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任务如此界定目标，考核结果最终根据御风者回来的成果而进行判定。”
杨时雨出门时，脸上显然不是困惑而是坚定的表情。柳湛想着，这一早上真是太难了，这届的孩子，个个主意大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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