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茫茫
几刻钟后，他们站在东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子外，轻轻叩了叩院门。
出来开门的是那十二名墨卫中的一名，预先得了消息，他对这两个人的到来丝毫不惊讶，对衡儿行礼后侧身将她让进屋子，又和姬芮一起留在外面。
衡儿刚走进正屋，门就在身后被关上，还没适应突然的光线变化，一个小小肉肉的身影叫着“阿衡阿衡”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衡儿蹲下来和那个小娃娃平视，笑着说：“小政，好久不见。”又抬头对着正在泪盈于睫的女子说：“兰芷，对不起，此时才来看你。”
当日听说异人逃离邯郸之后，匆促之下衡儿只能想出这么一个瞒天过海之计，先是假装自己只是投机给异人却反被欺骗，将自己与质子府的关系大张旗鼓割裂开来，置身事外消除别人的怀疑后，再想办法将兰芷母子送入城外的秦军与异人会合。但她也没料到的是，楚魏赵三国联军竟能一举将秦军逼退，如此就算送他们出城，后面漫漫长路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在邯郸解围时，趁乱将他们母子从赵军的监视下抢出来安顿在别处，以后最不济用齐家的秘密通路将他们送走。因为东城是平民、贱民和工匠等形形色色人群混居的地域，势力盘杂，连赵兵也轻易不敢细细搜查，衡儿便将他们母子放在了这里，又考虑墨卫在邯郸还是生面孔，命他们轮班在这里护卫，自己则扮演好那个被卷了钱的憨傻模样，小心翼翼等待风声过去。
好容易经过日日运筹，才顺理成章地在他们附近置了宅子，邯郸上下又将注意力转到燕国头上，几乎不再有人提这对母子，衡儿本打算再过几个月便想法子将他们送回秦国。不料已经回秦的异人与吕不韦倒是联系上了琳琅轩，传来的消息颇是让人意外，让衡儿不得不来亲口问一问兰芷今后如何安排。
衡儿站起身，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好的帛书交给兰芷，又说：“异人带给我的只有一句口信，说你们母子暂时不能离开邯郸，拜托我照顾，却说理由在给你的这封信中。”
兰芷本是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跟衡儿说，但没成想她带来这个消息，心中立时充满对异人的思念，忙不迭接过帛书，揭了火漆就读起来。
衡儿便领着小政寻了个地方坐下，看他长高了不少，许是因为跟着母亲过这样颠沛的生活，倒不似别的同龄孩子那般顽皮，眼睛中反倒有着超出年龄的镇定。小政乖巧地任她牵着手，待她坐定，拱起双手像模像样施了一礼，稚气未脱地说：“母亲刚刚嘱咐过政儿，见到阿衡要道谢，因为阿衡救了我们母子。”竟是有无比的郑重与严肃。
看他小小年纪便这样懂事，衡儿也有些吃惊，忙也敛容还了一礼，才笑道：“你记性真好，倒是还记得我啊？”
小政见衡儿并不将他视作顽童，而是平等地回礼，心中高兴不已，脸上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毕竟是个稚童，此刻再也绷不住神色，挤到衡儿身边，搂住她一条胳膊晃了晃，抬头看着她大声说：“我可不会忘了你，阿政知道，阿衡是最疼阿政的。”偷眼看了眼兰芷，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阿娘也疼阿政。”
衡儿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孩子心中，自己还这么重要，又见他真情流露之下依然懂得顾及母亲感受，忽然有说不出的暖意，捏了捏他还有些婴儿肥的小手，笑着说：“以后阿衡常来陪阿政，可好？”
小政听了这句话，眼中放出喜悦的光，正要开口，却听后面传来“咣当”一声，惊得他和衡儿同时看过去。
只见兰芷跌坐在地上，手边是打翻了的铜盆，泼了一地的水。兰芷却浑然不觉，满目热泪，脸上是痛苦、愤怒、疑惑交织的神色，手上用力捏着那卷帛书，嘴唇翕动，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衡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忙牵着小政走过去，两个人一起伸手扶起兰芷去旁边坐下。这时大门被叩了两下，原来是姬芮听见里面的响动便问是否有什么事，衡儿忙回说只是盆翻了，外面便安静了。
兰芷已经一把抱住小政放声大哭起来，嘴里不住叨念着：“异人异人，你竟这样对我。”手里越发攥紧那帛书。小政也不复刚才努力成熟稳重的模样，反手抱住了痛哭的母亲，脸上只余慌乱与无措。
衡儿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压下好奇，坐到她身边温言问：“兰芷，怎么了？可是异人信中说了什么？”
兰芷仿佛刚意识到她在身边，抬起泪眼哀切地看着衡儿，将手中的绢帛递了过来，自己只是用力抱住孩子。
衡儿接过帛书，展开反复看了三遍，才细致卷好，忍下心中的叹息，又问兰芷：“这信上的印记可确是异人的？”
兰芷此时已止了哭声，听了她的话，又紧了紧抱住孩子的手，双眼无神地望着大门：“是他的，这印记上的花纹便是吕不韦当时说服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立他为嗣时作为信物的玉符上的，异人，哦不，子楚自得了这玉符，须臾不曾离身。”又似自言自语般说：“姐姐，他信上写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嫌我出身不够高贵，逼他另外娶妻。他当时初回咸阳，身不由己，只好听从。如今那个女人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他又说让我们母子先留在邯郸，等他慢慢说服家人就来接我们，还说政儿永远是他的长子，不会改变。姐姐，他是不是在骗我？”说罢将小政推在一边，自己掩面哭了起来。
衡儿见小政眼睛瞪得大大的，神色迷茫，显是被母亲乍然的情绪爆发吓得呆住了，忙牵住他的手拽到自己身边，又轻轻拍抚着孩子的背，感觉到他小小的身子停了颤抖，才对兰芷说：“那你可有什么打算？”
兰芷失望哀痛之下本想求衡儿将他们母子送走，今后再不与子楚有半分瓜葛，话还未出口，就见衡儿顿了顿，脸色肃然地说：“兰芷，你有儿子，可要想清楚。”
一瞬间，兰芷的神情滞住了，也慢慢低头不语。
事关他们母子一生，衡儿不好逼她，虽然知道她最终的选择是什么，但此刻自己身在其中，也有些压不住心中的忐忑。小政倒是懂事，自己去倒了一杯水，走到母亲面前，说：“母亲喝水。”伸出小手为兰芷擦了擦眼泪，又挺了挺胸膛，努力粗了声音说：“母亲不要伤心，政儿会永远保护母亲。”
兰芷和衡儿看他小小娃娃强装出大男人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俊不禁齐声笑了出来。兰芷眼中还带着泪，就把孩子搂过来，下巴搁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说：“母亲知道，政儿是好孩子。”
片刻间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忽地语气转为坚定：“此时，母亲也会保护好政儿！”
衡儿知道她心中已做了抉择，自己倒先松了一口气。又想起这对母子可能要面对更多的艰难，忍不住心头一热，起身蹲在兰芷面前，对着他们母子说：“那接下来，咱们可有的忙了……”
与兰芷母子商量妥当时，天已经黑了，衡儿又对当值的墨卫叮嘱了几句，就同姬芮走出院门。
姬芮刚才看她神色有异，当着墨卫也不便询问，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才隔着袖子捏住她的指尖，不想被冰凉的温度一惊，忙探手去摸她脉搏，疑惑地抬眼看着她。
衡儿知道他担心，只低头笑了笑：“我身体没事。”又走近他，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说：“只是想喝酒了。”
衡儿先是把异人来信的事和兰芷的决定说了，踟蹰半天，又说自己想再在邯郸留一留，起码先帮这对母子渡过难关。她本和姬芮约定将兰芷母子送走后就一起畅游天下，自己违背在先，便带了一分支吾。
姬芮一直以为她在兰芷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又怕她不肯说出来让自己分担，听她说了事情始末，反而放了心，笑着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不妨事，咱们待着也就是了。”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老薛那儿应该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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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开门的是那十二名墨卫中的一名，预先得了消息，他对这两个人的到来丝毫不惊讶，对衡儿行礼后侧身将她让进屋子，又和姬芮一起留在外面。
衡儿刚走进正屋，门就在身后被关上，还没适应突然的光线变化，一个小小肉肉的身影叫着“阿衡阿衡”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衡儿蹲下来和那个小娃娃平视，笑着说：“小政，好久不见。”又抬头对着正在泪盈于睫的女子说：“兰芷，对不起，此时才来看你。”
当日听说异人逃离邯郸之后，匆促之下衡儿只能想出这么一个瞒天过海之计，先是假装自己只是投机给异人却反被欺骗，将自己与质子府的关系大张旗鼓割裂开来，置身事外消除别人的怀疑后，再想办法将兰芷母子送入城外的秦军与异人会合。但她也没料到的是，楚魏赵三国联军竟能一举将秦军逼退，如此就算送他们出城，后面漫漫长路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在邯郸解围时，趁乱将他们母子从赵军的监视下抢出来安顿在别处，以后最不济用齐家的秘密通路将他们送走。因为东城是平民、贱民和工匠等形形色色人群混居的地域，势力盘杂，连赵兵也轻易不敢细细搜查，衡儿便将他们母子放在了这里，又考虑墨卫在邯郸还是生面孔，命他们轮班在这里护卫，自己则扮演好那个被卷了钱的憨傻模样，小心翼翼等待风声过去。
好容易经过日日运筹，才顺理成章地在他们附近置了宅子，邯郸上下又将注意力转到燕国头上，几乎不再有人提这对母子，衡儿本打算再过几个月便想法子将他们送回秦国。不料已经回秦的异人与吕不韦倒是联系上了琳琅轩，传来的消息颇是让人意外，让衡儿不得不来亲口问一问兰芷今后如何安排。
衡儿站起身，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好的帛书交给兰芷，又说：“异人带给我的只有一句口信，说你们母子暂时不能离开邯郸，拜托我照顾，却说理由在给你的这封信中。”
兰芷本是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跟衡儿说，但没成想她带来这个消息，心中立时充满对异人的思念，忙不迭接过帛书，揭了火漆就读起来。
衡儿便领着小政寻了个地方坐下，看他长高了不少，许是因为跟着母亲过这样颠沛的生活，倒不似别的同龄孩子那般顽皮，眼睛中反倒有着超出年龄的镇定。小政乖巧地任她牵着手，待她坐定，拱起双手像模像样施了一礼，稚气未脱地说：“母亲刚刚嘱咐过政儿，见到阿衡要道谢，因为阿衡救了我们母子。”竟是有无比的郑重与严肃。
看他小小年纪便这样懂事，衡儿也有些吃惊，忙也敛容还了一礼，才笑道：“你记性真好，倒是还记得我啊？”
小政见衡儿并不将他视作顽童，而是平等地回礼，心中高兴不已，脸上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毕竟是个稚童，此刻再也绷不住神色，挤到衡儿身边，搂住她一条胳膊晃了晃，抬头看着她大声说：“我可不会忘了你，阿政知道，阿衡是最疼阿政的。”偷眼看了眼兰芷，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阿娘也疼阿政。”
衡儿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孩子心中，自己还这么重要，又见他真情流露之下依然懂得顾及母亲感受，忽然有说不出的暖意，捏了捏他还有些婴儿肥的小手，笑着说：“以后阿衡常来陪阿政，可好？”
小政听了这句话，眼中放出喜悦的光，正要开口，却听后面传来“咣当”一声，惊得他和衡儿同时看过去。
只见兰芷跌坐在地上，手边是打翻了的铜盆，泼了一地的水。兰芷却浑然不觉，满目热泪，脸上是痛苦、愤怒、疑惑交织的神色，手上用力捏着那卷帛书，嘴唇翕动，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衡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忙牵着小政走过去，两个人一起伸手扶起兰芷去旁边坐下。这时大门被叩了两下，原来是姬芮听见里面的响动便问是否有什么事，衡儿忙回说只是盆翻了，外面便安静了。
兰芷已经一把抱住小政放声大哭起来，嘴里不住叨念着：“异人异人，你竟这样对我。”手里越发攥紧那帛书。小政也不复刚才努力成熟稳重的模样，反手抱住了痛哭的母亲，脸上只余慌乱与无措。
衡儿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压下好奇，坐到她身边温言问：“兰芷，怎么了？可是异人信中说了什么？”
兰芷仿佛刚意识到她在身边，抬起泪眼哀切地看着衡儿，将手中的绢帛递了过来，自己只是用力抱住孩子。
衡儿接过帛书，展开反复看了三遍，才细致卷好，忍下心中的叹息，又问兰芷：“这信上的印记可确是异人的？”
兰芷此时已止了哭声，听了她的话，又紧了紧抱住孩子的手，双眼无神地望着大门：“是他的，这印记上的花纹便是吕不韦当时说服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立他为嗣时作为信物的玉符上的，异人，哦不，子楚自得了这玉符，须臾不曾离身。”又似自言自语般说：“姐姐，他信上写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嫌我出身不够高贵，逼他另外娶妻。他当时初回咸阳，身不由己，只好听从。如今那个女人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他又说让我们母子先留在邯郸，等他慢慢说服家人就来接我们，还说政儿永远是他的长子，不会改变。姐姐，他是不是在骗我？”说罢将小政推在一边，自己掩面哭了起来。
衡儿见小政眼睛瞪得大大的，神色迷茫，显是被母亲乍然的情绪爆发吓得呆住了，忙牵住他的手拽到自己身边，又轻轻拍抚着孩子的背，感觉到他小小的身子停了颤抖，才对兰芷说：“那你可有什么打算？”
兰芷失望哀痛之下本想求衡儿将他们母子送走，今后再不与子楚有半分瓜葛，话还未出口，就见衡儿顿了顿，脸色肃然地说：“兰芷，你有儿子，可要想清楚。”
一瞬间，兰芷的神情滞住了，也慢慢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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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芷和衡儿看他小小娃娃强装出大男人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俊不禁齐声笑了出来。兰芷眼中还带着泪，就把孩子搂过来，下巴搁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说：“母亲知道，政儿是好孩子。”
片刻间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忽地语气转为坚定：“此时，母亲也会保护好政儿！”
衡儿知道她心中已做了抉择，自己倒先松了一口气。又想起这对母子可能要面对更多的艰难，忍不住心头一热，起身蹲在兰芷面前，对着他们母子说：“那接下来，咱们可有的忙了……”
与兰芷母子商量妥当时，天已经黑了，衡儿又对当值的墨卫叮嘱了几句，就同姬芮走出院门。
姬芮刚才看她神色有异，当着墨卫也不便询问，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才隔着袖子捏住她的指尖，不想被冰凉的温度一惊，忙探手去摸她脉搏，疑惑地抬眼看着她。
衡儿知道他担心，只低头笑了笑：“我身体没事。”又走近他，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说：“只是想喝酒了。”
衡儿先是把异人来信的事和兰芷的决定说了，踟蹰半天，又说自己想再在邯郸留一留，起码先帮这对母子渡过难关。她本和姬芮约定将兰芷母子送走后就一起畅游天下，自己违背在先，便带了一分支吾。
姬芮一直以为她在兰芷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又怕她不肯说出来让自己分担，听她说了事情始末，反而放了心，笑着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不妨事，咱们待着也就是了。”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老薛那儿应该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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