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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贵人

小说:峨嵋岭作者:易木风语字数:4073更新时间 : 2021-03-14 08:49:02
  王得贵被张三儿赶回了家,几天来一直无所事事。

  其实他从心底里有些感激张三儿,最起码他没有强迫自己去跑活,还大方地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王得贵有时觉得张三儿这个贼很正,有点像香港电影里的黑帮大哥,跟着张三儿混其实也不错。

  但毕竟是做贼,他心里就有些犹豫。

  这天晚上,王得贵乱七八糟地做了一夜梦,临天明时又梦见了爷爷,依旧是那忧郁的眼神,盯得他浑身发毛,醒来时出了一身汗,把被窝都给弄湿了。

  父母一早就下地去了,王得贵心里烦燥得紧,胡乱擦了把脸,从馍笼里拿了个凉馍,剥了根葱,心里寻思着:要不还是去找张三儿吧?便啃着凉馍从家里蹓跶了出来。

  秋天的早晨是忙碌的。

  乡民们早早就去了地里忙着收获,村子里却是悠闲的,巷头到巷尾都看不见一个人。

  王得贵喜欢秋天的空气,弥漫着各种成熟的味道,更喜欢秋天的蓝天,纯净的让人不忍直视,宽广的不着边际,他甚至喜欢去田间地头放开脚丫子撒欢,还常和同学约架,决战的地点就选在没有庄稼的荒地里,常常弄得灰头土脸、一身黄土。

  但他却不喜欢耕作,甚至有点厌恶。

  父亲王夺魁一开始下地时还带着他,看王得贵到了田间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磨洋工,慢慢地也就随他去了。

  王得贵无法理解父亲对日子的满足,对于父亲来说下地劳作、回家吃饭、上炕睡觉,这日子就美太太哩。

  冬季农闲时,他也要在家编筐子缚笤帚,要是哪天下雨下雪没事干了,父亲会在屋里急得踅圈圈,吃饭不香,睡觉不美的。

  王得贵不想和父亲一样,儿子老婆热炕头的一辈子守着块土地。

  他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翱翔的大雁,哪怕是一只麻雀也行,起码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飞翔。

  他虽然没有见过爷爷,却觉得自己和爷爷更亲近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和爷爷进行心的对话,而对于父亲,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叫什么来着?对,咫尺天涯!

  王得贵路过队部时,看到了蜷缩在麦秸垛边的亲娃,他身上盖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棉大衣,乱蓬蓬的头发里钻满了麦秸。

  听见响动,亲娃抬起了头,眼睛直盯着王得贵手里的馍馍。

  那是一张污泥迭着污泥、已经难以寻找出肤色的脸,衬托着一双白惨惨的眼球,跟个黑人似的!

  麦秸垛边上还有半碗米汤,踅摸着肯定是宝娃妈给盛的,还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只豁碗却是空着,王得贵便把手里的半个凉馍和半截子葱放到了碗里,亲娃便急忙抓起狼吞虎咽起来。

  听村里的老人说,亲娃还有个名叫丑娃的哥哥,但在王得贵很小的时候便死了。

  还说亲娃和丑娃的父母本来脑子都有些不够数,又是近亲,结果生了哥俩一对憨憨(傻子),他们连个名字也不会起,乡民们便把长得好看些的喊叫“亲娃”,把难看些的喊叫“丑娃”。

  这里的亲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好看、漂亮。

  当然亲在当地方言中也有亲生的意思,主要看在什么场合用了。

  亲娃父母早早死了,他哥俩便把家安到了队部的麦秸垛边,靠着乡民们的施舍凑合活着。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兄弟俩裹在一件破棉袄里,夜里亲娃觉得冷,把棉袄拽过去全裹在了自己身上。

  丑娃呢,不知道是憨得不知道拽棉袄,还是舍不得拽弟弟的棉袄。

  反正天亮后,早起的宝娃妈看见丑娃蜷着身子冻死了,还是队里用一张破席裹了给埋的呢。

  王得贵看见麦秸垛后面和队部正对着的宝娃家门敞开着,觉得有些意外:这倒是新鲜!

  听见里面屋里好像有说话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宝娃家的门是常关着的,王得贵之前从没有进来过。

  院子很小,但拾掇的挺利索,紧挨着大门的南墙处开了一小块菜地,种着蔬菜,叶子已经枯黄,只耷拉着几颗留籽的茄子、豆角。西墙边搭了个鸡窝,两只芦花鸡正在悠闲地啄食,边上就是猪圈,里面却是没有养猪的样子。

  通往屋里的小土路清扫得干干净净,一看便知道这屋里的是位麻利女人。

  相比充满生机的院子,低矮的土坯房和油纸糊得窗户,就显现出了这家人生活的窘迫。

  而屋子里传出的女人时大时小的哭声和抽泣,说明这家人正在经受着某种辛酸或苦难。

  王得贵好奇地趴在窗户上往里面张望。

  屋子里光线很暗,隐约站了两个婆娘,似乎在安慰着坐在炕沿上的一个女人,那哭声和抽泣便是这女人发出的,炕上好像还躺着一个人。

  什么?炕上躺着一个人?王得贵心里一个激灵!莫非是宝娃?他向前挪了挪身子,正想一探究竟,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屋子里穿透出来:“我娃疼死啦!”

  这声音正是宝娃妈的,那哭声是如此的凄惨,以至于王得贵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明白了,真的是宝娃回来了。

  王得贵上小学那会儿见过宝娃,他全名叫张宝,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瘦麻杆的样子。

  邻居张叔家盖房的那会儿,宝娃做过小工,王得贵出屋进屋总能看见。

  有时放学回家后他就坐在巷子里的后屋檐下看他们做活。

  盖房子的小工在工地干得就是提水、和泥、撂砖、搬胡墼等给大工当下手的杂活。

  宝娃在工地上就一直被大工调侃、摆治。

  “你个挨㞗货!”

  “洋货,你在绣花哩?!”

  “瞅你那麻杆样!多提半桶水能把你累死?”

  ……

  宝娃总是乐呵呵地笑着,不生气也不反驳,该是啥样还是啥样。

  王得贵觉得宝娃就不是踏实干活的料,在工地上一直怕弄脏自己的衣服不说,走路还一步三摇晃,没有个正经小工的模样。

  果然,后来就听说宝娃是个贼,专门在客车上偷人,只是偶尔才做会儿小工。

  这个村里的乡民们都知道,只是没人说破而已。

  王得贵上初中后,就再没有见过宝娃。

  听乡民们说,宝娃是在去往西安的长途客车上被人逮着了,判了三年劳教。

  宝娃坐牢期间,宝娃爸“死”了三回。

  第一次人都死透了,合棺的时候,宝娃妈隐约听见棺材里有动静,叫人打开一看,宝娃爸睁着眼在拍打棺材哩,没把人给吓个半死!

  第二次宝娃妈就留了个心眼,不让盖棺材盖,果不其然,黑夜里宝娃爸自己又坐起来了。

  村里人都说宝娃爸不放心宝娃,想再见宝娃一眼。

  最后一次,合棺的时候,宝娃妈就偷偷地往宝娃爸手里塞了一张宝娃的相片。但还是不死心,临到下葬时,耳朵还贴在棺材板上使劲听,只是宝娃爸再也没有醒过来……

  宝娃爸死后,乡民们就很少再看见宝娃妈,家门也总是关闭着。

  宝娃瞎了,两只眼睛都瞎了!

  当王得贵进到屋里,看到躺在炕上的宝娃那两只不停翻滚着的白眼珠子时,不禁吓得后退了几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仅如此,更让他震惊的是,宝娃的一条腿也断了!

  王得贵再也无法在那个灰暗的屋子里再多待一刻,他转身出了屋子,飞奔到了家里,顾不得脱鞋,上了炕蒙上了被子。

  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哆嗦,冒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他闭上眼,把身子使劲地蜷缩起来,努力地使自己镇静下来,却丝毫不起作用!

  宝娃那一双白眼珠子和那一条向外拐着的右腿,在他的脑海一遍又一遍地显现,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作响,身体又一次痉挛起来……

  渐渐地,王得贵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他又一次看到了爷爷,爷爷一改往日的忧郁,慈祥地站在炕边,小心地抚摸着睡梦中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王得贵觉得身上一阵痒痒,便醒了过来,看到母亲正在拉他的被子,喊他起来吃饭。

  饭桌上从父母两人的对话中,王得贵弄清了宝娃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后半晌已经在村里传得人人皆知了。

  宝娃长期在去西安的长途客车上跑活,却从不过黄河。

  他会在出省前找个地方下车,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

  但最后那一次却由不得他了。

  他在车里遇上了中阳帮。

  中阳帮那天一共来了三人,他们从中阳上车,盯上了个好雇主,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便一直跟着出了省,到最后也没有得手,正沮丧地计划在返程的车上再寻找雇主,却不料遇上了宝娃,探好的雇主又眼睁睁地被宝娃抢先得了手。

  这下他们不干了,宝娃要下车时被他们堵在了车里,车过了黄河一直开到了180里开外的中阳县公安局,宝娃被抓了个人赃俱获,最后被判了劳教三年。

  事情本来到此也就结束了,但宝娃在后来审讯中一个不留神,随口说了句“我一上车就看出车上还有三个跑活的”,公安部门根据这一线索一查,好家伙,一下抓了七八个,几乎把个中阳帮给连窝端了。

  这便和中阳帮结上了怨。

  在劳改的砖窑里,他们瞅机会便殴打宝娃,还把他从窑顶推了下去,摔断了腿。

  他们还不解恨,一天夜里趁宝娃熟睡时,用针刺瞎了他的双眼……

  宝娃回到村里后,宝娃妈心疼地天天哭,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宝娃妈死后,宝娃没有了人照顾,便常常坐到村外的公路中间,拿着根木棍,向过路的车辆要钱,直到有一天,一个司机一个不留神,直接给撞了上去……

  这是后话。

  这天,王得贵待在家里想了整整一个下午。

  临近天黑时,他问父亲要了二十块钱,骑上自行车去了县城。

  在汽车站附近的小卖部里买了一斤点心、一瓶二锅头,来到了张三儿的家里。

  张三儿今个儿没跑活,灰天黑地地睡了一下午,正要起身出去随便吃上一口,听见大门响,就看见王得贵走了进来。

  王得贵进得门来,二话不说,找了两个碗,倒上二锅头,拆开点心摆放在张三儿的面前,端起一碗酒递给张三儿,自己也端起一碗,举起来要和张三儿碰杯:“师傅!”

  “想清楚了?”张三儿见王得贵的举动有些诧异。

  “想清楚了。”王得贵说。

  “跑不?”张三儿又问。

  “不跑!”王得贵说得斩钉截铁。

  “这样啊……”张三儿迟疑了一会,又问:“想好了?”

  “想好了。”王得贵迅速地回答。

  “那好,你不想跑,我也不逼你。”张三儿和王得贵碰了一下碗,一饮而尽。

  这天晚上,王得贵和张三儿边吃边喝,聊到了很晚。

  王得贵本来就没怎么喝过酒,不一会儿就醉得胡言乱语了,一会笑一会哭的,把宝娃的事向张三儿抖了个一干二净。

  张三儿倒是没咋醉。

  张宝,也就是宝娃,张三儿也认识,以前还在一条线上跑过活,后来张宝说这条线路过他的村子,车上遇见的熟人太多,没有办法跑,就去西安方向的长途车上单跑了。

  这几年没有见过宝娃,听说是被劳教了。

  只是没有想到,到头来宝娃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一时又想到自己目下的营生,不免感同身受,借酒消愁,也就多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

  张三儿问王得贵:“你不跑活,计划做什么营生啊?”

  王得贵闻此愣了片刻,突然哭了:“我还想去上学!”

  “那就去上呗!”

  “可我没有考上,上哪儿去上学?”王得贵呡了口酒,又笑了,笑得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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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三儿想了一会儿,猛地和王得贵碰了一下碗,说:“就凭你叫我一声‘师傅’,兄弟,这个忙我帮你了!”

  “你帮我?怎么帮?”王得贵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通中学的校长是我舅,我给你去说!”张三儿大声说。

  王得贵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翻身跪倒在地:“师傅,你就是我的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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