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女儿红（六）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才过去雨水，远到不了花开时节，一场倒春寒已在瑞王府后院蠢蠢欲动。夜里很冷，凌亦珩还敞开窗户，坐在炭盆旁边出神，外面门开了，肃谨端进来醒酒汤，殊不知他的主子靠着吹凉风早就醒了大半。
汤色并不清亮，呈现一种掺杂了乳白的橘红色，散发着浓郁的酸甜味，表面漂浮几丝切碎的青梅。这是冷香阁的做法，以山楂糕和橘子为主料，加米醋、雪花糖和莲子，出锅前用堇粉勾芡，鲜艳的色泽便被压下去，味道也偏柔和，喝了不会刺激肠胃。
墨觞夫人要做慈母，有心教导女儿少饮酒，又不能唱红脸，只好从醒酒汤上做文章，寻摸些苦药方子，每每都有水芝盯着沈渊喝下，舌根都能变麻木。糗事被盛秋筱撞见过一次，拐几个弯传到折扇公子耳中，他觉得好笑，随口问道平日楼中都用什么解酒，盛秋筱将几味汤方如实告知，还特特强调，小姐最喜欢那道酸甜的。
虽然盛氏献上的女儿红惹得自己头痛欲裂，不过看在这道汤的份上，也算她功过相抵，凌亦珩如是想。
窗外有棵合欢树，和冷香阁院里的一样，去年夏末凌亦珩才想起种上，没来得及开花，只长了半树细细的叶子，入冬就都掉了，现在还是光秃秃的。
月射罘罳动绮烟，合欢花夏夜张弦。
凌三皇子憧憬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可惜直到现在，他还只能在梦中得见。
花魁很少为他弹琵琶，为数不多的记忆镌刻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直到开始出现模糊。整个白日混乱压抑中度过，总算熬到深夜，可以借口喝醉将人都赶出去，像个傻子一样，大冬天开着窗户吹冷风，反正有日辉暗中值守，也不用担心谁来行刺。
山楂汤入口浓酸，回味少许甘甜，令人忍不住直呼过瘾。此时如果再有冷香小阁主在身边，哪怕给个皇位，凌亦珩也不想换。奈何如果的东西从来不会变成现实，若说要日辉出来陪主子饮酒，倒是有几分可能。
不必纠结暗卫会否喝醉误事，那师兄弟两个感情极好，今儿不同往日，月影必然放心不下，说不准二人正一同守候。有时凌亦珩都会有感而发，为何男子之间和睦共处往往更容易，而女子就要争得头破血流。
琵琶女就算了，谁都瞧得出他们有所羁绊，可一个枕边人，一个影中客，怎么就能生出争宠之说呢……
分明小时候蓉儿是个聪明的姑娘，眼睛里永远透着乖巧，就算遇上年长宫女挑衅，她从不声张，总将委屈藏默默藏起。有时凌亦珩察觉异样，将蓉儿叫到面前询问，要替她主持公道，她也多半一笑了之，说都是姐妹，何必互相为难，相信对方不是故意，请殿下不要追究。
如此懂事识大体的女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呢？
凌三皇子能想到的答案无非是因为那个孩儿，还有许多年未能兑现的孺人位分。
前者算蓉儿聪明反被聪明误，而至于后者，凌亦珩无法为自己辩解。当年在宫中，他们母子尚且不能保全刘氏，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婢女；等到了王府，虽然没有正妻，先立侧室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为何，每次写折子请封蓉儿，凌亦珩总会犹豫，最后墨痕未干就化作飞灰，成了通房侍女眼底愈发沉重的执念。
主子和奴婢之间，本来就不应该产生感情吧……凌亦珩忽然觉得，这种很多年都思考不出结果的问题，是时候该放下了。
沈小将军的妹妹就在陌京城中，沧海遗珠重现世间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等到水落石出那日，便是瑞王府过门之时，无论蓉儿如何想，都不敢背个抗旨的罪名。
她或许会寻死觅活，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控诉多年情深被辜负——不，凌亦珩很清楚，大婚之日，蓉儿不会有机会踏出房门半步。
一切的一切，凌亦珩都在夜幕降临之前便想好，且不准备告诉蓉儿。
瑞王府距离皇宫很远，前朝后宫都认为，一座宅子足以见得启仁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凌亦珩自己感觉还好，路途遥远也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思考，这两日老天好像存心和他开玩笑，关于沈家小姐的变数一桩接着一桩，压得三皇子无瑕喘息。
即便回到王府，也没什么消停时日，还得面对蓉儿，倒不如坐在马车中稍作思考。这条路不会经过冷香阁，很好地避免了折扇公子近乡情更怯，让他能够将心情调整为雀跃——为了太皇太后那句“看她自己中意”，他很自信，有了前头那些交情，自己不会输给堂兄弟。
至于冷门的小皇叔更不足为惧，皇帝或许会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考虑，将重臣之女许配给无名之辈，说好听点是王妃，实际就是个人质。让心头肉受这种委屈，老祖宗断然不会同意，沈涵也得为妹妹搏一搏，无需凌亦珩担惊受怕。
想通了这点，三皇子心里的石头能稍微放下，瞧着太皇太后赏赐的定胜糕也格外顺眼些。那是民间点心，皇宫里多半拿来讨口彩，而不是为了果腹，盖因所用的糕粉是粗粳米制成，蒸熟之后不够松软，便难以塑造精巧形状，被自诩上流之人挑剔不够矜贵。
不过在太皇太后面前，他们哪儿敢面露嫌弃，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谢恩，生怕老祖宗看不出自己体恤边关将士、记挂沈家那位后生，即便事实上，在太皇太后挑明自己对沈家的关切之前，这群皇亲国戚根本不关心沈涵是谁，亦无所谓这个人有否娶妻生子。
他们只在乎沈家能不能延续西北安宁，能不能应对下一次战火纷起，确保自己在京中可以继续坐享其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过如是。
身为皇族，凌亦珩并没有立场痛斥血亲们自私，能做的只有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欣喜，声称早前见过沈小将军，当时就觉得莫名亲近，今日方知还有这段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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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色并不清亮，呈现一种掺杂了乳白的橘红色，散发着浓郁的酸甜味，表面漂浮几丝切碎的青梅。这是冷香阁的做法，以山楂糕和橘子为主料，加米醋、雪花糖和莲子，出锅前用堇粉勾芡，鲜艳的色泽便被压下去，味道也偏柔和，喝了不会刺激肠胃。
墨觞夫人要做慈母，有心教导女儿少饮酒，又不能唱红脸，只好从醒酒汤上做文章，寻摸些苦药方子，每每都有水芝盯着沈渊喝下，舌根都能变麻木。糗事被盛秋筱撞见过一次，拐几个弯传到折扇公子耳中，他觉得好笑，随口问道平日楼中都用什么解酒，盛秋筱将几味汤方如实告知，还特特强调，小姐最喜欢那道酸甜的。
虽然盛氏献上的女儿红惹得自己头痛欲裂，不过看在这道汤的份上，也算她功过相抵，凌亦珩如是想。
窗外有棵合欢树，和冷香阁院里的一样，去年夏末凌亦珩才想起种上，没来得及开花，只长了半树细细的叶子，入冬就都掉了，现在还是光秃秃的。
月射罘罳动绮烟，合欢花夏夜张弦。
凌三皇子憧憬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可惜直到现在，他还只能在梦中得见。
花魁很少为他弹琵琶，为数不多的记忆镌刻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直到开始出现模糊。整个白日混乱压抑中度过，总算熬到深夜，可以借口喝醉将人都赶出去，像个傻子一样，大冬天开着窗户吹冷风，反正有日辉暗中值守，也不用担心谁来行刺。
山楂汤入口浓酸，回味少许甘甜，令人忍不住直呼过瘾。此时如果再有冷香小阁主在身边，哪怕给个皇位，凌亦珩也不想换。奈何如果的东西从来不会变成现实，若说要日辉出来陪主子饮酒，倒是有几分可能。
不必纠结暗卫会否喝醉误事，那师兄弟两个感情极好，今儿不同往日，月影必然放心不下，说不准二人正一同守候。有时凌亦珩都会有感而发，为何男子之间和睦共处往往更容易，而女子就要争得头破血流。
琵琶女就算了，谁都瞧得出他们有所羁绊，可一个枕边人，一个影中客，怎么就能生出争宠之说呢……
分明小时候蓉儿是个聪明的姑娘，眼睛里永远透着乖巧，就算遇上年长宫女挑衅，她从不声张，总将委屈藏默默藏起。有时凌亦珩察觉异样，将蓉儿叫到面前询问，要替她主持公道，她也多半一笑了之，说都是姐妹，何必互相为难，相信对方不是故意，请殿下不要追究。
如此懂事识大体的女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呢？
凌三皇子能想到的答案无非是因为那个孩儿，还有许多年未能兑现的孺人位分。
前者算蓉儿聪明反被聪明误，而至于后者，凌亦珩无法为自己辩解。当年在宫中，他们母子尚且不能保全刘氏，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婢女；等到了王府，虽然没有正妻，先立侧室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为何，每次写折子请封蓉儿，凌亦珩总会犹豫，最后墨痕未干就化作飞灰，成了通房侍女眼底愈发沉重的执念。
主子和奴婢之间，本来就不应该产生感情吧……凌亦珩忽然觉得，这种很多年都思考不出结果的问题，是时候该放下了。
沈小将军的妹妹就在陌京城中，沧海遗珠重现世间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等到水落石出那日，便是瑞王府过门之时，无论蓉儿如何想，都不敢背个抗旨的罪名。
她或许会寻死觅活，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控诉多年情深被辜负——不，凌亦珩很清楚，大婚之日，蓉儿不会有机会踏出房门半步。
一切的一切，凌亦珩都在夜幕降临之前便想好，且不准备告诉蓉儿。
瑞王府距离皇宫很远，前朝后宫都认为，一座宅子足以见得启仁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凌亦珩自己感觉还好，路途遥远也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思考，这两日老天好像存心和他开玩笑，关于沈家小姐的变数一桩接着一桩，压得三皇子无瑕喘息。
即便回到王府，也没什么消停时日，还得面对蓉儿，倒不如坐在马车中稍作思考。这条路不会经过冷香阁，很好地避免了折扇公子近乡情更怯，让他能够将心情调整为雀跃——为了太皇太后那句“看她自己中意”，他很自信，有了前头那些交情，自己不会输给堂兄弟。
至于冷门的小皇叔更不足为惧，皇帝或许会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考虑，将重臣之女许配给无名之辈，说好听点是王妃，实际就是个人质。让心头肉受这种委屈，老祖宗断然不会同意，沈涵也得为妹妹搏一搏，无需凌亦珩担惊受怕。
想通了这点，三皇子心里的石头能稍微放下，瞧着太皇太后赏赐的定胜糕也格外顺眼些。那是民间点心，皇宫里多半拿来讨口彩，而不是为了果腹，盖因所用的糕粉是粗粳米制成，蒸熟之后不够松软，便难以塑造精巧形状，被自诩上流之人挑剔不够矜贵。
不过在太皇太后面前，他们哪儿敢面露嫌弃，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谢恩，生怕老祖宗看不出自己体恤边关将士、记挂沈家那位后生，即便事实上，在太皇太后挑明自己对沈家的关切之前，这群皇亲国戚根本不关心沈涵是谁，亦无所谓这个人有否娶妻生子。
他们只在乎沈家能不能延续西北安宁，能不能应对下一次战火纷起，确保自己在京中可以继续坐享其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过如是。
身为皇族，凌亦珩并没有立场痛斥血亲们自私，能做的只有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欣喜，声称早前见过沈小将军，当时就觉得莫名亲近，今日方知还有这段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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