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六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上）
沈渊死后的第五年，顾锦川带着爱宠离家远走，临行前，澧兰的泪水打湿衣裳，儿时她尚且不会求父亲别走，长大了却愈发渴望亲情。顾锦川自知有愧，可他没有为此而停留，仍然狠下心肠，告诉女儿不必难过，他们父女一场，命中注定缘薄，与其强行挽留，不如来之安之。
“莫哭了，澧兰，爹爹对不住你，这辈子，我最亏欠的便是你。你娘去世得早，我别无选择，抚养幼女，侍奉高堂，如今机缘已到，天命不可违，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顾澧兰不肯松手，赤红着眼睛几乎在质问：“那么父亲，祖父母不在了，你就要抛下我，抛下妹妹，您所谓的机缘，就是人活着的时候不敢争取，她死去那么多年，你才开始自欺欺人，还要累得女儿没有家吗？”
“你在胡说什么！”顾锦川恼羞成怒，用力将袖子扯出，阴沉着面色再也不肯看女儿：“我早年便立志修道，为成全父母之命，娶妻生女，善待你母亲，又续弦以继香火。或许正因如此，心意不诚，触怒申明，我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合该命中无子，与别人何干？澧兰，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学到我毕生本事，又早已为人母，自能明白我这些年的艰辛。此去山高路远，恐是诀别，为父不希望与你留下龃龉。”
出家人不打诳语，顾锦川到底错了，对着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说了谎话。他亏欠女儿太多，这辈子偿还不清，侍奉父母终老已经是极限，来自世俗的目光禁锢他太久，数十年如一日他都忍耐下来，权当做修行，唯独这次再也不能了。
梦里冷香未散，花魁犹在，美人衣香鬓影，依稀旧年好光景。顾锦川曾错过许多东西，醒来泪满锦衾，床边的爱宠没有被惊扰，依旧睡得香甜，他才恍惚发觉，原来自己连思念都悄无声息。
那些掩于唇齿的爱慕终究被深埋进岁月，抵不过天命不可违，他尽力了，没能换回她的命，反而让自己衣带渐宽，终日混沌迷茫，如失去了光。澧兰不能外嫁，早早招婿生子，好在上门女婿安分敦厚，过得还算舒心，只是每天看着父亲沉浸于悲痛，她既心痛，又深以为恨。
“父亲当年是以为，若要迎娶姑母，我会反对，您才作罢的吗？”
顾锦川踏出家门前最后一步，听到顾澧兰撕心裂肺的剖白。
她说，小时候坚持称呼姑母为姐姐，长大了才知道荒谬，但为时已晚，名花有主，后来改口，只能提醒父亲有缘无分成定数。
“其实只是因为，因为她长得漂亮，模样年轻，又喜欢陪我玩，实在不像一位长辈。”顾澧兰已然哽咽，“父亲，是否因此会错了意，以为我不想要她做继母……殊不知，我有多少次幻想着，姐姐那么好，若她能成为我的母亲，我们家该多幸福啊。”
迟到的惋惜不足以使离人停留，顾锦川很想告诉女儿，如若遇到难处，可以去何处找自己，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开口，此一别已决定斩断前尘，往后余生都将倾注于救赎，何必给澧兰无妄念想。
那骄傲的女子做到了扎根陌京，城中势力遍布，还留下好后生，有数十年情分在，如何会护不住一个顾澧兰。
他做了一辈子懦夫，在她死后还要加以利用，的确是……无颜再见啊。
“有神缘，无慧根，有凤命，无仙骨。”
许多年前顾锦川喝多了酒，醉倒在门板后，给女子这样的批语，只能说给爱宠听。帝子大婚，她身着凤冠霞帔，比最璀璨的星辰还耀眼。
后来发生了无数件事，有意料之中，也有意外，顾锦川知道，得了寒症之人都活不长，纵使拼尽毕生所学，也无法逆天改命。偶尔几次，午夜梦回，他萌生出可怕的念头，世上没有必死的人，只有不想活的人。
任凭谁发现自己身处囚笼，都会痛不欲生吧？
过刚易折，过慧易夭，上苍赐予的聪颖天资从来不是礼物，而是一种恶毒的枷锁，这还不够，又加以过分美丽的容貌，标准的金笼雀鸟。她无从挣扎，过早失去庇护，只能溺在命运洪流中，被各方追逐，来不及盛放就凋零。
顾锦川何尝不懂，死亡对她而言是解脱，更是报复。
她给那人留下半壁江山、满堂儿女，却不肯与之合葬，天家陵寝中沉睡着的是衣冠冢。据说垂危之际，她曾逼那人发誓，来日大业得成，会善待她的家人儿女，可绝不追封后位。
后来的事情天下人皆知，她没能如愿，荣耀加冕，荫蔽子孙，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倘若泉下有知，她性子那样烈，大约只会怨恨，等到国丧重逢，还不知会否相看两厌。
那都不是顾锦川应该操心的事情，他见证过最好的时光，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份美丽在世间延续，无论最终结局怎样残酷，至少在提起这点时，医师可以说一句问心无愧。
澧兰谴责得没有错，活着时不敢争取，人不在了才知道后悔，发癫不算，还要让亲人承担后果，属实非大丈夫所为。长生观里，朱雀祠前，他对着所有神明发誓，自愿为国母守灵，成仙与否都是虚妄，他更爱这滚滚红尘，和红尘中曾有过的每一丝眷恋。
玉瑕山不是她的埋骨地，她生前聪慧，早早想好魂归何处，呕心沥血设下迷魂阵，但求身后安睡，再不被俗物所扰。她亲口说，思念故土，希望来世仍然投生在西北。可酒过三巡，顾锦川被填房确切告知，祖坟中没有这个女儿的容身之所，她究竟将自己安顿何方，或许只有亲手葬了她的人才知道。
顾锦川走不了太远，当夜就有人追上他，肯定是澧兰透露的口风。来人哭着说已经没了娘，莫非舅舅也要离开。别无选择，他将哀思寄托在玉瑕山，至少那座碑上之符是他亲手所刻，墓穴中葬的东西也有他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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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哭了，澧兰，爹爹对不住你，这辈子，我最亏欠的便是你。你娘去世得早，我别无选择，抚养幼女，侍奉高堂，如今机缘已到，天命不可违，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顾澧兰不肯松手，赤红着眼睛几乎在质问：“那么父亲，祖父母不在了，你就要抛下我，抛下妹妹，您所谓的机缘，就是人活着的时候不敢争取，她死去那么多年，你才开始自欺欺人，还要累得女儿没有家吗？”
“你在胡说什么！”顾锦川恼羞成怒，用力将袖子扯出，阴沉着面色再也不肯看女儿：“我早年便立志修道，为成全父母之命，娶妻生女，善待你母亲，又续弦以继香火。或许正因如此，心意不诚，触怒申明，我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合该命中无子，与别人何干？澧兰，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学到我毕生本事，又早已为人母，自能明白我这些年的艰辛。此去山高路远，恐是诀别，为父不希望与你留下龃龉。”
出家人不打诳语，顾锦川到底错了，对着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说了谎话。他亏欠女儿太多，这辈子偿还不清，侍奉父母终老已经是极限，来自世俗的目光禁锢他太久，数十年如一日他都忍耐下来，权当做修行，唯独这次再也不能了。
梦里冷香未散，花魁犹在，美人衣香鬓影，依稀旧年好光景。顾锦川曾错过许多东西，醒来泪满锦衾，床边的爱宠没有被惊扰，依旧睡得香甜，他才恍惚发觉，原来自己连思念都悄无声息。
那些掩于唇齿的爱慕终究被深埋进岁月，抵不过天命不可违，他尽力了，没能换回她的命，反而让自己衣带渐宽，终日混沌迷茫，如失去了光。澧兰不能外嫁，早早招婿生子，好在上门女婿安分敦厚，过得还算舒心，只是每天看着父亲沉浸于悲痛，她既心痛，又深以为恨。
“父亲当年是以为，若要迎娶姑母，我会反对，您才作罢的吗？”
顾锦川踏出家门前最后一步，听到顾澧兰撕心裂肺的剖白。
她说，小时候坚持称呼姑母为姐姐，长大了才知道荒谬，但为时已晚，名花有主，后来改口，只能提醒父亲有缘无分成定数。
“其实只是因为，因为她长得漂亮，模样年轻，又喜欢陪我玩，实在不像一位长辈。”顾澧兰已然哽咽，“父亲，是否因此会错了意，以为我不想要她做继母……殊不知，我有多少次幻想着，姐姐那么好，若她能成为我的母亲，我们家该多幸福啊。”
迟到的惋惜不足以使离人停留，顾锦川很想告诉女儿，如若遇到难处，可以去何处找自己，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开口，此一别已决定斩断前尘，往后余生都将倾注于救赎，何必给澧兰无妄念想。
那骄傲的女子做到了扎根陌京，城中势力遍布，还留下好后生，有数十年情分在，如何会护不住一个顾澧兰。
他做了一辈子懦夫，在她死后还要加以利用，的确是……无颜再见啊。
“有神缘，无慧根，有凤命，无仙骨。”
许多年前顾锦川喝多了酒，醉倒在门板后，给女子这样的批语，只能说给爱宠听。帝子大婚，她身着凤冠霞帔，比最璀璨的星辰还耀眼。
后来发生了无数件事，有意料之中，也有意外，顾锦川知道，得了寒症之人都活不长，纵使拼尽毕生所学，也无法逆天改命。偶尔几次，午夜梦回，他萌生出可怕的念头，世上没有必死的人，只有不想活的人。
任凭谁发现自己身处囚笼，都会痛不欲生吧？
过刚易折，过慧易夭，上苍赐予的聪颖天资从来不是礼物，而是一种恶毒的枷锁，这还不够，又加以过分美丽的容貌，标准的金笼雀鸟。她无从挣扎，过早失去庇护，只能溺在命运洪流中，被各方追逐，来不及盛放就凋零。
顾锦川何尝不懂，死亡对她而言是解脱，更是报复。
她给那人留下半壁江山、满堂儿女，却不肯与之合葬，天家陵寝中沉睡着的是衣冠冢。据说垂危之际，她曾逼那人发誓，来日大业得成，会善待她的家人儿女，可绝不追封后位。
后来的事情天下人皆知，她没能如愿，荣耀加冕，荫蔽子孙，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倘若泉下有知，她性子那样烈，大约只会怨恨，等到国丧重逢，还不知会否相看两厌。
那都不是顾锦川应该操心的事情，他见证过最好的时光，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份美丽在世间延续，无论最终结局怎样残酷，至少在提起这点时，医师可以说一句问心无愧。
澧兰谴责得没有错，活着时不敢争取，人不在了才知道后悔，发癫不算，还要让亲人承担后果，属实非大丈夫所为。长生观里，朱雀祠前，他对着所有神明发誓，自愿为国母守灵，成仙与否都是虚妄，他更爱这滚滚红尘，和红尘中曾有过的每一丝眷恋。
玉瑕山不是她的埋骨地，她生前聪慧，早早想好魂归何处，呕心沥血设下迷魂阵，但求身后安睡，再不被俗物所扰。她亲口说，思念故土，希望来世仍然投生在西北。可酒过三巡，顾锦川被填房确切告知，祖坟中没有这个女儿的容身之所，她究竟将自己安顿何方，或许只有亲手葬了她的人才知道。
顾锦川走不了太远，当夜就有人追上他，肯定是澧兰透露的口风。来人哭着说已经没了娘，莫非舅舅也要离开。别无选择，他将哀思寄托在玉瑕山，至少那座碑上之符是他亲手所刻，墓穴中葬的东西也有他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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