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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害群之马

小说:白银令作者:瘦生字数:4014更新时间 : 2020-06-21 20:00:00
  马万群纵横大明朝二十年,抗衡敖广,手握重权而不倒,自有他高绝之处。

  他虽贪婪成性,但精明奸猾也算当世无二,自他荣任吏部尚书,这十多年来他杀人关人贬人罢人,党同伐异劣行难举,屡遭敖党弹劾却始终屹立不倒,其中奥义,更在于他会“用人”。他深谙明皇的“御贪术”,自知德不配位,却能够长年深得隆恩,原不过他是明皇最好用的“贪子”之一,他替王遴选了一批一波的衷心贪吏,同时又替王扫除着大多数异己。

  就拿户部纪盈来说,早年明知他是敖广羽毛,却包容大度将其擢升为户部尚书,只因他替王看中了纪盈的贪渎和精明。果然,纪大人不孚众望,自打升任户部尚书,不仅鼎革了傅砚石等人方方催生的新政,更是变本加厉,冗增了诸多赋役明目,扩大宝钞通行量,同时三谏明皇,铸造出一块代表皇权的铁牌——白银禁令——在昌明十二年到昌明二十年的八年时间内,那些曾手持“白银禁令”的精锐,在禁金银交易的护钞行动中,堂皇没收的民财何堪计议。一系列目光短浅的雷霆行动,纪大人成功地替国帑敛财千万,同时让圣祖力行的大明宝钞,实际值和发行面额日渐差距,加速贬值,最后成功沦为一张张废纸。

  当宝钞成为一张废纸、再难替王敛财时,纪盈作用也就完全榨干了。

  明皇不需要他了。

  相里为甫闻到了王的气息,才会在日前额外叮嘱廉衡收敛精力,纪盈那边穷寇莫追。

  马万群自然也闻到了王的气息,闻到了民怨沸腾下,王要“杀贪”平民愤、挽民心、树君威的“圣明”。也因此,一向跟敖广犟颈子的马大人,才会暂且揉顺他的扎手大马鬃,密信一封知会敖广,劝其撒手纪盈。

  敖广晓得他并非出于什么好心,不过是想让纪盈顺天应时,被献祭了,以让近来的动荡平坦滑过去。廉衡想搅浑整潭水,他二人心底其实最清楚,因而为一个毫无价值的纪盈交恶,让廉衡乘势钻隙,利用明皇对准他们,确非智举。

  马万群的信必然效灵,不仅纪盈被翕然放弃,值此动荡关头,敖党一众竟也选择偃旗息鼓静观戏,而非追着腹背受敌的马万群奇袭。

  当然,纪盈成了敖党在动荡下献到祭坛的牺牲,那么马党,自然也要献出一位才行。否则,天平倾斜,敖党怎肯息事宁人。

  这个牺牲,自然只能是佘斯况。

  时至今日,佘斯况想都未曾想过,马万群和敖广,在这场动荡里竟然还曾默默达成一致。廉衡也未多此一举告诉他敖马二人已“奠雁传书”这回事。这种丑陋的交易,比起他故设的阴损,有时更让人恶心不屑提。

  瞧瞧这位马大人,七窍玲珑多会说服敌手,又多么了解圣上,多会顺应王心。

  用他自己的话总结自己:敖广虽恨他但不能轻易杀他更不敢完全倒他,明皇虽厌他但不得不用他且还离不开他。

  正因这句恰当无比的总结,廉衡的倒马大计才走得艰难异常又谨慎无比。

  不过,纵然马大人浑身抹油滑不溜秋,近日来还是免不了忧思郁结。他既怕佘斯况不甘为砧板肉,成反掖之寇,又怕云南那边牵藤挂蔓拖累更多。几经思索,才决定忍痛割爱收拢所有产业,先将云南那边同自己在京联系快刀切断,避免金翼等人顺藤摸瓜,随后就开始徐徐处理江西这边。

  此刻,他正同幕僚商议火热,大理寺卿冯化党的走卒匆匆跑来告警:“马大人,出事了。”

  闻听小小魏缙,上京状告他在江西的得力心腹王懋行和罗文松,马万群起先一怔,尔后拍桌而起,铜眼大瞪一声怒喝:“小小知府吃里扒外,反了!”

  傍侧长随忙安慰:“老爷莫怒。”他命人厚金打发了大理寺隶卒,恭递马万群一杯茶水,安抚道,“老爷您暂息雷霆怒啊,眼下想法儿解忧才是着紧事。”

  马万群接过茶杯要喝未喝,重重掷桌上。

  恭坐下首的锦袍幕僚顾自蹙眉:“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大人,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其人顿了顿,犹疑再道,“且这佘大人进宫请旨之举,十分耐人寻味。”

  马万群怒气挟身,怨哼哼道:“寻什么味,不还是吃里扒外想跟老夫过不去吗?任他燎原火,我自有倒海水。我马万群纵横官场大半生,用过无数人,没来由让他们一绊子给绊沟底。瞧着吧,我要他们悔之莫及。”他换口气,喝令府内武管,“去,将佘斯况一家老少请到别苑喝茶。”

  武管叉手领命,正要退出,被廉衡适时放入京城的、消失月余的马府小管事,衣衫褴褛跌跑府内疾呼:“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马万群闻言蹙目,捏紧椅子扶手问:“又怎么了?”抬眸瞥见是人间蒸发的小府管,不祥的预感腾胸而起。

  当这位九死一生、历经千难万险从南境快马逃回京的小管事,将自己从被击昏带出京,到如何携抵云南并关往云南大红山铜矿的事情一五一十详述后,马万群脸色几近乌黑。

  锦袍幕僚也是一副兢忧:“老儒一直觉得他们消失的蹊跷,时隔月余没有消息,也只当他们是卷财弃主跑路了。孰料,竟是被有心之人带去云南大红山,巧之又巧,还立马遭到了云贵总督的围剿,并让曹大人顺手移交给奔赴云南的金翼。”

  老长随:“可不就是太巧。”

  小管事急道:“曹大人派了队人马护着明镜司的金翼,押着他们几个和佘大人的亲信亲足已经返京了,过几日就将抵京。小的舍命逃回,只为给老爷提前报个信儿,好做应对,别被贼人给陷害了。”

  马万群回缓情绪,冷静下来道:“你忠心事主不畏艰险,很好,赏银百两,先下去吧。”

  小管事抹把眼泪,迭连磕头哎哎谢恩,爬起身退出去。当此时,小管事或马万群绝计不知,他不过是廉衡刻意放生的耳报神。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跑回来跟马大人告警。若非如此,别说活人,就是一只蚊虫也休想从襄王府底卫士手底逃出,更别说还大意到在矿口刚巧拴着一匹骏马供他骑。

  锦袍幕僚两眼精光:“好利一刀啊。”他望向马万群,忧思难掩,“大人,从窦满贯一案开始,他们就一次次打破平衡背信弃义,这次更甚了,藏之不及索性将我们的人千里迢迢绑去大红山,意图栽赃嫁祸,用意之险令人发指,若再让步,只怕我们会陷入绝境。”

  马万群瞥眼他,神色峭峻:“怕不仅仅是陷入困境,这般简单。”言讫,他望向静坐角落,深思不语的另一幕僚黎先生,“黎先生,在想什么?”

  这位头发半白、衣衫简朴的老先生浑似耳聋,仍旧半垂着眼皮想着心事。

  锦袍幕僚见状,抬肘轻轻碰了碰他:“黎先生,大人问你话呢。”

  黎先生这才缓缓道:“云南突生变故,南昌府知府又忽然上京,两件事,很难不让人一道联想。”

  轻轻一语,堂中三人豁然开悟。

  沉寂片刻,马万群扰心之下还是不无赏识句:“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黎先生一语点破老夫心中久困……”

  话未尽,江西那边的八百里急件也入府了,大管事捧着信件匆匆奔进来禀报:“老爷,江西‘那边’来急件了。”

  不用猜,这封飞书亦是廉衡适时放进来的,而这消息必然又是更致命的。

  在坐皆知这个“那边”不仅指马家老宅,更指德兴、城门山两处铜矿,因而这俩字的分量重如千钧。

  马万群眉心愈发咬死,他接过信笺迅速浏览,忽腾地站直,指腹下着死劲将一笺软纸捏得嘶嘶作响:“为求自保手段竟如此下作!还一而再再而三屡试不爽!欺负老夫死了不成?别说你还只是个没有分量的皇亲,就是东宫,老夫也敢反你一反!”

  这话颇为逆上,下首几人面面相觑。

  长随再度安抚,方先生则连忙拾起马万群扔地上的笺纸,细细览读,而那位黎先生仍旧静坐不语,但双耳却牢牢举着听音。

  马万群很少当面儿谈这股力量,但迭连恶讯,竟迫得他放松顾忌一时嘴快。但就这只言片语,足够表明,他确实知道些什么。廉衡狸叔选择他,并四处发力逼得他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以期暴露其人,倒也选对了。

  不过,事情远不会那么容易。

  马万群失神坐下扶额沉思,冷寂异常,末了道:“你们先下去休息。”

  锦袍幕僚:“大人?”

  马万群:“先等宫里消息。”

  锦袍幕僚一肚子话要说难说,端着那张被揉皱的纸驻站原地,欲言又止,最后在马万群目光逼视下,将那张纸放回桌上同黎先生一道退出。

  并行一段路程,锦袍幕僚忍不住道:“‘他们’到底是谁?都被逼得四面楚歌了,大人却依然畏手畏脚,迟迟不下反击决心。”

  黎先生不急不缓道:“信里可是说,江西那边和云南一样?”

  锦袍幕僚沉沉点头:“嗯。太老爷府邸的几个管事,也被人秘密掳到三座无主铜矿里,家兵几番扑救,却被守在铜矿四周的蒙面高手打的落花流水。不用想,有如此手腕能力和心计的,除了他们,还能是谁?”

  黎先生:“方老何以如此肯定?”

  锦袍幕僚疏眉越皱越紧,瞥眼四周凑近他道:“大红山铜矿和江西那几座无主矿,别人丁点不知,可我们是知道一点的。现今事态发酵,他们想把大人推出来顶了所有事,你还看不出来?”

  黎先生:“所以呢?”

  锦袍幕僚:“我跟随大人十六年,衷心无二,事事皆知唯独这事不晓。大人始终不肯说出他们是谁,想必绝非简物,不然如此困境,他何以能隐忍不发?”

  “你想劝大人反报?”

  “不反,就是下一个纪盈。我在这马府生存十六年,已无他枝可倚,也只想在此地养老,同黎兄对谈弈棋过尽残年,没来由看着别人把家抄了。”

  黎先生微不可查睁了睁眉,道:“云南、江西同时共震,我亦忧心,但值此存亡绝续的关头,就怕大人不肯听你我肺腑良言。”

  锦袍道:“那就设法让他听。”言讫他顿了顿,真心真意道,“两年前有幸相遇黎兄,并结为昆仲,乃我方某一大幸事。我与你也算无话不谈,而今心意你也懂了,你是个极有意见的人,值此关头,我已无措,就盼黎兄能想出对策。”

  黎先生沉默片刻,沉沉点头。

  宫里传出消息的时候,已是昏暮。

  马万群听着长随汇报时,眼中第一次流露惊惧。

  长随说,赵自培和佘斯况同明皇的报呈,无第三人在场,所以他们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明皇将最爱的一块钧瓷洗,大怒之下失手砸了。

  上一次逼得明皇拿起钧瓷洗差点扔出去的,正是昌明十年,但那一回血洗南境也没让王舍得砸出去,这一回却砸了出去。马万群额头上的汗珠,不禁沁出。赵自培和佘斯况二人究竟说了什么?究竟说了什么?

  更怪的,是明皇砸了笔洗,却没给任何旨意。

  明皇性躁性烈,近日频频事发,以他日前“査”“杀”的绝情,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马万群腾地站直,在堂内来回踱步,最后定足望向两位幕僚:“赵自培佘斯况,肯定说了别的事,要自保了。”

  锦袍等得就是这句话,为了这句话,他苦思一下晌,满腹利害准备陈说,不料马万群先开口了。他虽松了口气,却同时为马万群这句话蒙上一层担心。马万群一直瞒着的,究竟是什么。

  四人密议整晚,最后采纳了黎先生提议——以邻为壑,手段虽然下作,却也一贯符合马大人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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