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下）
黎叔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坏，没有多久就死了。水仙他们没有报告香笙，倒是香笙去给他们送钱的时候赶上了——她一狠心把玉凰买给她的那些衣裙都卖掉了，卖给绿萍，只留下鞋子，因为绿萍也穿不得。香笙就留在那里帮忙，等到人入殓后才回去。洵殊大了，开始吃代乳糕，不用整天缠着她，所以她得空便出去找人通关系。她手头上资金非常有限，又不认识什么场面上的人，只好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只要是做官的她都愿意去问一问，因此屡屡碰壁。那些人家的听差收了钱，转眼就说不认识她，她白忙活了一个多月，身边能折现的东西都卖干净了，李老爷这事还是毫无进展。
那天她刚刚在一个老资历的局员那里吃了个闭门羹出来，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她身上就剩下最后一点钱，路过一间茶馆，那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看上去同凤姑差不多大。那时候虽然已快到夏至，早晚还是很凉，小女孩穿着不合体的破衣服，领口开得很大，她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把一边领子扯上来，那一边又滑下去。她面前放一个茶杯，底下躺着两枚硬币，她使劲在那舔嘴唇，越舔越干裂，同时睁着大眼睛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香笙已从她眼前走过去了，现在又回过头来看她。这个小女孩使她想起凤先。凤先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过的好不好，也许贵卿把她找着了，带在身边，即使两个人出去讨饭也是好的。她打开钱夹看了一眼，剩一张钞票，便从对过杂食店买了两张肉饼，送过去给那小女孩。
小女孩非常感激，站起来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她是个哑巴。香笙把肉饼递给她，她只要了一块，坐下在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香笙便又回去问那店员要了一张油纸，把肉饼包起来给她过会吃。买饼余下的零钱，她一并都放在小女孩面前的杯子里。硬币刚刚落在杯底叮呤作响，小女孩飞速地抓了起来，塞进衣兜里，好像生怕什么人会抢去似的，香笙望着她笑了，这女孩子现在比她还有钱，她才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了。
她正要迈步向前走，忽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叮呤声，她想着自己真是给那女孩子带来滚滚的财运，不免想去看看那丢钱的人长什么样，这一转头不要紧，正好看见挎着皮包的杨太太，而杨太太也看见了她，身子抖了一下，马上就向她走过来。两个人同时叫道：“杨太太！”“香笙！”杨太太拉着她的手，还没说什么，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掉，香笙凄凉地笑道：“我是没法陪你哭了，眼睛坏掉了，不想哭的时候总哭，想哭的时候又哭不出来。”杨太太道：“我们在这个茶馆里坐会吧。”香笙便同她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杨太太叫了一壶铁观音，伙计给两人斟上茶，杨太太挥挥手，让他退下去。两人坐了一会，只是默然，窗子敞开着，夜风吹到人脸上，使人清醒许多。还是香笙先开口，声音有点哽咽，她把那天他们分手之后的事情告诉她，她当天因为难产被朋友送到医院，生下孩子，然后一直住在朋友那里。两个月后才得知玉凰遇难的消息，她非常不信，还去杨太太家里找过她。后来她自己渐渐接受了那个事实，因为不接受也没办法。杨太太道：“那天我正好出去了，回来听见隔壁说有人找我，我还没想到会是你。也是过了两天碰见小林，我才知道你来过。说出来你恐怕会伤心，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至少是失踪了。要是知道你还活着，那房子我也不会让老杨赁给别人。咳！“香笙笑道：”是呀，我也想不到，玉凰走了我还能活在这世上。要不是洵殊，我真愿意下去陪他。“杨太太道：“不要这样说，我想玉凰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香笙吃一口茶，笑了笑没说什么。杨太太又道：“过去的事不说她。老杨辞工了，我们预备回老家去，我今天来就是把卖房子的事办一办。也幸好碰见你了，要不然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香笙听了，怆然望着她，道：“什么时候启程？”杨太太道：“就是这两天了。”香笙道：“还回来吗？”杨太太道：“应该会吧。”他们俩都捧着茶杯低头在那里吹，其实茶已凉了。
香笙又问她可认识什么人，能通融通融把李老爷放出来。杨太太说那件事她也听说了一点，本来李老爷的私矿死了人，没有其他办法，就是赔钱，但这一次那些死难家属很狮子大开口，联合起来，一个人要价六百块，李老爷把那爿矿地卖了，勉强还上了。后来又听说他们双方的协议书上写的是一个人一千块，余下的钱李老爷还不上，就被抓了。香笙虽然不清楚个中缘由，但听说还有几千块的空缺，不免倒吸一口冷气。杨太太道：“我想你现在找人也没有用，白白花钱。有这些钱还不如存起来作抚恤金。钱还上了，人自然就放了。”香笙道：“我现在没有进项，就是立刻出去做事，恐怕也要存几十年才有那些钱。”杨太太道：“没有别的法子吗？我听说那李家从前很阔的，家里没点值钱的东西？实在不行，房子总值个万八千的吧？”香笙摇摇头道：“卖了房子，他们底下那一大家子人怎么办？”杨太太道：“那就委屈点，赁个便宜的房子住住呀。是人重要？房子重要？我可是听说班房里那些牢头坏的很，打死人的都有。“香笙当下虽表示这个法子行不通，但内心已有了动摇。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话，杨太太看看手表，忙道：”真该死，我这记性。跟车子说好的七点钟在山下等，现在都过了时间啦！“香笙便让她赶紧先走。杨太太把外套攀在小臂上，跟香笙道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忘了拿皮包。她从包里捻出一张票子，压在茶壶底下，笑道：“你别跟我抢……我就走了。“香笙向她笑一笑，看她又一次快步走出去了。不知哪个角落点着檀香，香气混着凉风咻咻地往鼻孔里钻，在那摇曳的灯光底下，氤氲的热气中间，真是恍然如梦。香笙又坐了一会，喝光了一壶茶，才灰心丧气地走了出去。茶馆门口坐着的小女孩不在了，地上扔着一张油纸，被风吹得扬起来，又掉下去。想是她吃完了那张饼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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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刚刚在一个老资历的局员那里吃了个闭门羹出来，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她身上就剩下最后一点钱，路过一间茶馆，那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看上去同凤姑差不多大。那时候虽然已快到夏至，早晚还是很凉，小女孩穿着不合体的破衣服，领口开得很大，她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把一边领子扯上来，那一边又滑下去。她面前放一个茶杯，底下躺着两枚硬币，她使劲在那舔嘴唇，越舔越干裂，同时睁着大眼睛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香笙已从她眼前走过去了，现在又回过头来看她。这个小女孩使她想起凤先。凤先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过的好不好，也许贵卿把她找着了，带在身边，即使两个人出去讨饭也是好的。她打开钱夹看了一眼，剩一张钞票，便从对过杂食店买了两张肉饼，送过去给那小女孩。
小女孩非常感激，站起来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她是个哑巴。香笙把肉饼递给她，她只要了一块，坐下在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香笙便又回去问那店员要了一张油纸，把肉饼包起来给她过会吃。买饼余下的零钱，她一并都放在小女孩面前的杯子里。硬币刚刚落在杯底叮呤作响，小女孩飞速地抓了起来，塞进衣兜里，好像生怕什么人会抢去似的，香笙望着她笑了，这女孩子现在比她还有钱，她才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了。
她正要迈步向前走，忽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叮呤声，她想着自己真是给那女孩子带来滚滚的财运，不免想去看看那丢钱的人长什么样，这一转头不要紧，正好看见挎着皮包的杨太太，而杨太太也看见了她，身子抖了一下，马上就向她走过来。两个人同时叫道：“杨太太！”“香笙！”杨太太拉着她的手，还没说什么，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掉，香笙凄凉地笑道：“我是没法陪你哭了，眼睛坏掉了，不想哭的时候总哭，想哭的时候又哭不出来。”杨太太道：“我们在这个茶馆里坐会吧。”香笙便同她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杨太太叫了一壶铁观音，伙计给两人斟上茶，杨太太挥挥手，让他退下去。两人坐了一会，只是默然，窗子敞开着，夜风吹到人脸上，使人清醒许多。还是香笙先开口，声音有点哽咽，她把那天他们分手之后的事情告诉她，她当天因为难产被朋友送到医院，生下孩子，然后一直住在朋友那里。两个月后才得知玉凰遇难的消息，她非常不信，还去杨太太家里找过她。后来她自己渐渐接受了那个事实，因为不接受也没办法。杨太太道：“那天我正好出去了，回来听见隔壁说有人找我，我还没想到会是你。也是过了两天碰见小林，我才知道你来过。说出来你恐怕会伤心，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至少是失踪了。要是知道你还活着，那房子我也不会让老杨赁给别人。咳！“香笙笑道：”是呀，我也想不到，玉凰走了我还能活在这世上。要不是洵殊，我真愿意下去陪他。“杨太太道：“不要这样说，我想玉凰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香笙吃一口茶，笑了笑没说什么。杨太太又道：“过去的事不说她。老杨辞工了，我们预备回老家去，我今天来就是把卖房子的事办一办。也幸好碰见你了，要不然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香笙听了，怆然望着她，道：“什么时候启程？”杨太太道：“就是这两天了。”香笙道：“还回来吗？”杨太太道：“应该会吧。”他们俩都捧着茶杯低头在那里吹，其实茶已凉了。
香笙又问她可认识什么人，能通融通融把李老爷放出来。杨太太说那件事她也听说了一点，本来李老爷的私矿死了人，没有其他办法，就是赔钱，但这一次那些死难家属很狮子大开口，联合起来，一个人要价六百块，李老爷把那爿矿地卖了，勉强还上了。后来又听说他们双方的协议书上写的是一个人一千块，余下的钱李老爷还不上，就被抓了。香笙虽然不清楚个中缘由，但听说还有几千块的空缺，不免倒吸一口冷气。杨太太道：“我想你现在找人也没有用，白白花钱。有这些钱还不如存起来作抚恤金。钱还上了，人自然就放了。”香笙道：“我现在没有进项，就是立刻出去做事，恐怕也要存几十年才有那些钱。”杨太太道：“没有别的法子吗？我听说那李家从前很阔的，家里没点值钱的东西？实在不行，房子总值个万八千的吧？”香笙摇摇头道：“卖了房子，他们底下那一大家子人怎么办？”杨太太道：“那就委屈点，赁个便宜的房子住住呀。是人重要？房子重要？我可是听说班房里那些牢头坏的很，打死人的都有。“香笙当下虽表示这个法子行不通，但内心已有了动摇。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话，杨太太看看手表，忙道：”真该死，我这记性。跟车子说好的七点钟在山下等，现在都过了时间啦！“香笙便让她赶紧先走。杨太太把外套攀在小臂上，跟香笙道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忘了拿皮包。她从包里捻出一张票子，压在茶壶底下，笑道：“你别跟我抢……我就走了。“香笙向她笑一笑，看她又一次快步走出去了。不知哪个角落点着檀香，香气混着凉风咻咻地往鼻孔里钻，在那摇曳的灯光底下，氤氲的热气中间，真是恍然如梦。香笙又坐了一会，喝光了一壶茶，才灰心丧气地走了出去。茶馆门口坐着的小女孩不在了，地上扔着一张油纸，被风吹得扬起来，又掉下去。想是她吃完了那张饼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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