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下）
香笙本来要叫她还钱的话，到了嘴边，总难以启齿。她生孩子一应费用全是绿萍拿出来的，又在人家家里住了这么些时候，要不是着急需要这些钱，她本打算这债务一笔勾销的。直接问她要钱究竟不太好，她便转了个弯道：“今天那个乳娘刚好做满一个月，说我们还有十二块钱没有跟她结。我让她等你回来，她倒急急忙忙走了。我想她过几天大概还来的。“绿萍道：”没有这回事，她来的第一天我就跟她结清了的，她准是趁我不在跟你敲竹杠！这个人！亏你没有给她！“香笙悄然道：“我是身上没有钱，要不然真会叫她骗去。”绿萍扒完最后一口饭，没有接茬，站起来预备走出去，香笙急道：“我想知道……你总共给她多少工钱，连同我生孩子那笔花销，一并扣去好了……你不是还欠我一些钱么，就在那里面扣去好了。“绿萍笑道：”算那么精干嘛，我欠你多少自然还你多少。“说着，从房里取来一个小匣子递给她，让她点一点数。
香笙反倒难为情起来，只把那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并没有细点。绿萍笑道：“你不点点？将来发现钱少了可别怪我。“香笙道：”绝不会的。“绿萍想到从前问她借钱那时候，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当着香笙面点那些钱，但一出门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数了好多遍。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带点胜利的微笑道：“这下我们可是两清咯。”
香笙点点头，道：“你可知道李家的事？”绿萍脸色立刻冷淡下来，道：“嗯，我晓得的。苏太太竟会那样子，我没有想到。”香笙道：“他们如今吃饭也成问题。”绿萍道：“唔，可惜大少爷不在。”绿萍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又道：“今天崇义给人打了，躺在医院里。我急急忙忙要你的钱，就是给他付医药费。”绿萍哦了一声，神情冷漠，仿佛对这些事一点也没有兴趣。香笙知道多说也是无用，她对李太太本来就有嫌隙，看样子李家的事她是断然不管的了。也是，没道理要求她接济那些孩子。她自己又不一样，她是大姐，当然义不容辞。绿萍喊伍娘来撤碗碟，自己走出去了。香笙把匣子打开清点钱款，发现多了一百。数了许多遍，还是多出一百。
那个晚上绿萍在院子里打秋英，打脸，啪啪作响。阿黛跑出去看，回来告诉香笙，绿萍下手真狠，把秋英的脸都打肿了。香笙只是叹气，梦里还听得到那种啪啪声。
香笙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她预备回一趟西华山，把玉凰那间房子的房契找出来，应该在床边柜底下那个抽屉，那里专门放一些重要物件。她还有个钱包，装着上回绿萍拿来的钱，也在那抽屉里。
很意外的，绿萍居然比她起的还早，仿佛特意在等着她。香笙跟她说要上山的事，她倒非常爽快，把车子叫来给她用。香笙临出门前，她又说她也跟去好了，反正上午没有什么事情。
阿黛就留在家里照看洵殊，天气冷，宝宝还小，带出去不大方便。香笙盘算着，坐车来回几个小时也够了，刚好中午之前赶回来喂奶。之后她再着手卖房子的事，大不了多跑几趟，房子抢手的话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这笔钱先用来通关系，把李老爷弄出来再说。她还有一衣橱的时髦衣物，也拿到估衣铺去换钱，就拿给绿萍那个铺子里好了，问问她看要不要。换来的钱拿给李家维持生计。人出来了就好，大家一起再想办法，把那些遇难工人的安抚费还上。这样等玉凰回来，也许罪责还小些，坐牢也不至于坐太久。
车子在沙石路上缓缓地开着，香笙有点兴奋，年后她就再没回过家里了，这次不知道玉凰会不会也刚巧回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玉凰总揣着一张他们的合照，这会子她也想要一张，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玉凰的样子她都有点记不大清了，他有颗痦子长在脖子，但在左边？在右边？她这个人有个毛病，不管跟再熟的人，空段时间没见面，再见时总觉得生分。她真怕太久没见到玉凰，连跟他拉手也不敢。香笙一路想着心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的车子，一抬头看见仿佛是玉凰的一个同事迎面走过来，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她想是不是人家跟她打招呼她心不在焉地没有理睬，怠慢了人家，便向他点点头微笑。那人却没有跟她笑，板着脸走过去了。
转过一座灰色矮房子，她第一眼看到那间酒馆。那天生意应该很好，没看见那个伙计坐在门口，走近了才发现馆子是关着门的。她家里倒是大门洞开，一大早就有人进进出出，在那里搬东西。
有个太太模样的人站在连廊底下指挥工人抬家具，有一张床架，两个男人抬着进不了门，那女人打着呵欠，让他们慢一点，斜过来点，别磕坏了门。香笙注意到那门也是换过的，新刷了暗红油漆。她有点茫然，转头去看绿萍，绿萍也在那里打呵欠。工人终于把床架子抬了进去，屋子里暗沉沉的，站在外面看不进去。香笙走过去问道：“这里可是罗家？”那女人回过头来，诧异地上下打量她，摇摇头道：“我家姓陈。”
香笙简直不敢相信，才两个月没回家，这里就已经改朝换代了么？她不再说什么，径自走进去，那女人在背后问她：“嗳？嗳？你做什么？”绿萍赶上来笑道：“进去看看，参观参观，我们两个女人，你怕什么？”
客厅已经大变样，原先的百叶窗换成了大镶大滚描着各式花朵的窗帘，窗幔底下还坠着流苏，沙发也许还是旧沙发，但套了个红丝绒布套，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走过那条甬道，像走进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屋后菜地如今是一座小花园的雏形，中间摆了一套茶座，上面擎着雨棚。房间门是锁着的，香笙进不去，但她契而不舍地在那里拉把手，陈太太抢上来拦住她道：“这里是我家。”香笙道：“我里面还有东西在的。”依旧想去拉房门。绿萍上前来拖住她道：“我看这房子已经卖给人家了。”香笙竭力捺下脸上的凄楚，向空气里问道：“怎么会呢？这是我的房子呀！”陈太太道：“这房子我们是租的，你们有疑问去工程处找杨嗣华，我们就是问他租的。“绿萍道：“是的……不如我们去问问……”香笙还没有等她说完，立刻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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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笙反倒难为情起来，只把那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并没有细点。绿萍笑道：“你不点点？将来发现钱少了可别怪我。“香笙道：”绝不会的。“绿萍想到从前问她借钱那时候，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当着香笙面点那些钱，但一出门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数了好多遍。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带点胜利的微笑道：“这下我们可是两清咯。”
香笙点点头，道：“你可知道李家的事？”绿萍脸色立刻冷淡下来，道：“嗯，我晓得的。苏太太竟会那样子，我没有想到。”香笙道：“他们如今吃饭也成问题。”绿萍道：“唔，可惜大少爷不在。”绿萍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又道：“今天崇义给人打了，躺在医院里。我急急忙忙要你的钱，就是给他付医药费。”绿萍哦了一声，神情冷漠，仿佛对这些事一点也没有兴趣。香笙知道多说也是无用，她对李太太本来就有嫌隙，看样子李家的事她是断然不管的了。也是，没道理要求她接济那些孩子。她自己又不一样，她是大姐，当然义不容辞。绿萍喊伍娘来撤碗碟，自己走出去了。香笙把匣子打开清点钱款，发现多了一百。数了许多遍，还是多出一百。
那个晚上绿萍在院子里打秋英，打脸，啪啪作响。阿黛跑出去看，回来告诉香笙，绿萍下手真狠，把秋英的脸都打肿了。香笙只是叹气，梦里还听得到那种啪啪声。
香笙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她预备回一趟西华山，把玉凰那间房子的房契找出来，应该在床边柜底下那个抽屉，那里专门放一些重要物件。她还有个钱包，装着上回绿萍拿来的钱，也在那抽屉里。
很意外的，绿萍居然比她起的还早，仿佛特意在等着她。香笙跟她说要上山的事，她倒非常爽快，把车子叫来给她用。香笙临出门前，她又说她也跟去好了，反正上午没有什么事情。
阿黛就留在家里照看洵殊，天气冷，宝宝还小，带出去不大方便。香笙盘算着，坐车来回几个小时也够了，刚好中午之前赶回来喂奶。之后她再着手卖房子的事，大不了多跑几趟，房子抢手的话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这笔钱先用来通关系，把李老爷弄出来再说。她还有一衣橱的时髦衣物，也拿到估衣铺去换钱，就拿给绿萍那个铺子里好了，问问她看要不要。换来的钱拿给李家维持生计。人出来了就好，大家一起再想办法，把那些遇难工人的安抚费还上。这样等玉凰回来，也许罪责还小些，坐牢也不至于坐太久。
车子在沙石路上缓缓地开着，香笙有点兴奋，年后她就再没回过家里了，这次不知道玉凰会不会也刚巧回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玉凰总揣着一张他们的合照，这会子她也想要一张，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玉凰的样子她都有点记不大清了，他有颗痦子长在脖子，但在左边？在右边？她这个人有个毛病，不管跟再熟的人，空段时间没见面，再见时总觉得生分。她真怕太久没见到玉凰，连跟他拉手也不敢。香笙一路想着心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的车子，一抬头看见仿佛是玉凰的一个同事迎面走过来，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她想是不是人家跟她打招呼她心不在焉地没有理睬，怠慢了人家，便向他点点头微笑。那人却没有跟她笑，板着脸走过去了。
转过一座灰色矮房子，她第一眼看到那间酒馆。那天生意应该很好，没看见那个伙计坐在门口，走近了才发现馆子是关着门的。她家里倒是大门洞开，一大早就有人进进出出，在那里搬东西。
有个太太模样的人站在连廊底下指挥工人抬家具，有一张床架，两个男人抬着进不了门，那女人打着呵欠，让他们慢一点，斜过来点，别磕坏了门。香笙注意到那门也是换过的，新刷了暗红油漆。她有点茫然，转头去看绿萍，绿萍也在那里打呵欠。工人终于把床架子抬了进去，屋子里暗沉沉的，站在外面看不进去。香笙走过去问道：“这里可是罗家？”那女人回过头来，诧异地上下打量她，摇摇头道：“我家姓陈。”
香笙简直不敢相信，才两个月没回家，这里就已经改朝换代了么？她不再说什么，径自走进去，那女人在背后问她：“嗳？嗳？你做什么？”绿萍赶上来笑道：“进去看看，参观参观，我们两个女人，你怕什么？”
客厅已经大变样，原先的百叶窗换成了大镶大滚描着各式花朵的窗帘，窗幔底下还坠着流苏，沙发也许还是旧沙发，但套了个红丝绒布套，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走过那条甬道，像走进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屋后菜地如今是一座小花园的雏形，中间摆了一套茶座，上面擎着雨棚。房间门是锁着的，香笙进不去，但她契而不舍地在那里拉把手，陈太太抢上来拦住她道：“这里是我家。”香笙道：“我里面还有东西在的。”依旧想去拉房门。绿萍上前来拖住她道：“我看这房子已经卖给人家了。”香笙竭力捺下脸上的凄楚，向空气里问道：“怎么会呢？这是我的房子呀！”陈太太道：“这房子我们是租的，你们有疑问去工程处找杨嗣华，我们就是问他租的。“绿萍道：“是的……不如我们去问问……”香笙还没有等她说完，立刻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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