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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入杯

小说:醅酒饮刀作者:夭鲤字数:2497更新时间 : 2019-08-14 22:08:52
  此间谷草木葱茏,高壮的直入云霄,枝叶亭亭如盖,低矮的蓬勃在地面,一丛丛像是孩儿晨起未梳的乱发。

  有这一层层的遮掩过滤,再亮的天光也要黯淡些——更不必说,此时正是一天里的至暗时刻,这重重叠叠的植株潜藏在头顶脚边,形状如同暗影里匍匐的猛兽,人行其中,很难不心头打鼓,总觉得有什么在左右窥视。

  但眼前这个人不会。

  这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似乎永远从容不迫,语声是,足音也是。

  大概因为磊落吧,心生暗鬼这样的词跟他是绝缘的,是以萧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赤脚医生,孤身一人走在子夜里的野径上,并不会感到压迫和不安。

  秦昭站在一棵枝影横斜的树后,侧过头看着不急不缓走近的萧唯,眼底有不明显的赞叹——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了。就算此时此地,有怪力乱神之事在他眼前发生,以他好气性,只怕还会很和气地同那鬼怪——

  “唰!”

  !!!

  秦昭脑中一句话还未过完,就见萧唯头顶上方突生奇变!

  从天而降一团黑影,不偏不倚正挡在他身前,阴风扑面直砸在他鼻尖!

  那黄衣服的温润公子微微仰头,和那一坨不知道什么东西柔和地对视了一个弹指,缓声道:“原来是风雨楼的小友,别来无恙?”

  树后的秦昭:“……”

  另一棵树后的章禾:“毛十三!你又作妖!把人吓死了你负责吗?啊?”

  毛十三蝙蝠似的倒吊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悬在空中像是水草。他向萧唯抬了抬下巴,算是招呼过了,又回头对章禾做了个鬼脸。

  萧唯略侧身,向着浓黑一片人鬼莫辨的树影笑道:“哦,没想到这里竟比秦兄屋里还热闹些。”

  秦昭于是只好扯着章禾从路旁树后走出来,略歉意地向萧唯抱了抱拳:“萧兄弟,对不住,我等不是存心拦路,实在是……无处可去,又有些悬心我们楼主那儿,所以……”

  萧唯颇感同身受似的点点头:“此事是我欠考虑了,直接带夜姑娘上门去叨扰,倒叫诸位为难。”

  “萧老弟萧老弟,所以现在到底是个怎么个情况啊?你出来了那老秦屋里那俩怎么说?还聊着呐?聊什么?说来听听。”

  章禾一步窜上前,仗着人高马大,一手把着萧唯的胳膊,一手环着他肩颈,累得萧唯不得不半贴半靠在这人铁塔似的身前,只一个分神便被灌了满耳朵的聒噪。

  “呃……章兄你慢些问……”

  早在章禾跨出去的第一时间,毛十三便捂着耳朵上树了,一个眨眼人就再也不见。

  秦昭则糟心地剐了章木头一眼,抱臂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双目炯炯盯着萧唯,脸上有“我很好奇但是我不问我就随便看看”的微妙神情。

  萧唯被这两个人左右围堵,脱身不能,好笑道:“两位这是……就打算站这儿说?”

  “走走走换地方,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章禾夹带着一个萧唯,后面还跟着个看着十分正经的秦昭,推推搡搡地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小楼——那是萧唯的居所。

  他们身后,天光黯淡,万籁仍寂,此间谷尚未醒来。

  …

  …

  …

  屋里又燃尽了一支蜡烛,原先陆忱换上去的新蜡烛也烧成了不长不短的半只,盈盈烛泪堆了一脚。

  萧唯走后,楼里两人就陷入了令人心悸的安静。

  大概因为几个时辰前刚不大不小打过一场,现下这两人相安无事对坐喝茶的时候,各自都有些别扭生疏。

  陆忱说完之前那句“此事我应了”便再没有下文,还下逐客令赶跑了萧唯,搞得夜弥有些一头雾水:那这……接下来要怎么谈?

  她向来不通咒符神鬼、玄门八卦那一道,暗自忖度着,莫不是“歃血”定契有什么特殊的规定,要求不能有第三人在场?而且据她所知,陆忱对此该是颇精通的,也有可能是这厮作法时有什么门道排场,不愿让人围观?

  对于不明白的领域,夜弥姑娘从不置喙,温良恭俭让,我不行我闭嘴,你行你上。

  于是,只见她不做声地饮茶,一杯接一杯,只在续茶抬手的间隙偷偷瞥着陆忱,带着点观摩的心态预备看他表演。

  …

  人人皆道琼州陆公子耍得一手好刀,却鲜少有人知晓他其实不止会耍刀。

  就夜弥所知,陆忱是“铁肩刀”陆瀛洲的私生子,自小浪迹西南六郡,过得颇为颠沛。后来机缘巧合拜得梧城山人为师,学刀法,学咒符,两者皆有大成。只因后来他入主风雨楼,带着一柄“山鬼”手刃家仇,一战扬名。后来又以陆家刀之名收拢残部,东征西讨,刀光过处,惊世骇俗,这才有了陆忱如今“谁人不识风雨刀”的声势。

  他自己不提,渐渐便也无人知道,陆忱还有玄门一路的修为。

  夜弥咂摸着越来越淡的茶味,心道:陆忱此獠,深藏不露,养得一手好韬晦,不想倒让我钻了空子得见真章,啧啧。

  “我问你最后一遍,‘歃血’一事,你认真的?”

  骤然听得陆忱开口,夜弥一下子被惊回了神志。

  她本抬杯欲饮,听得这句便把杯子又放了回去,抬眼和陆忱对视,下意识就点点头。

  楼里现下人少了,烛黯了,更显得冷清了。

  不知是不是夜弥的错觉,陆忱一张五官深刻的棺材脸在这样的背景里却显得柔和了些,好像……不那么紧绷了?

  夜弥眨眨眼,目光不由自主往陆忱左眼下那一道伤口溜过去。

  一条纤细而深刻的伤痕,泛着血色,迎着烛火看过去分外鲜艳,像是……用指甲蘸着胭脂擦过脸颊,一划而就。

  手指收紧,光滑温润的瓷盅熨帖地圈在指腹间,让夜弥想起某片草叶贴着指尖的触感——也是柔顺的、温和的、湿润的……然而在她手中,那叶子变得凌厉尖锐、毕露锋芒,破空而去,直逼人眼睫,能一刀见血。

  要说这人也是很妙……刀至眼前,连睫毛都不动一下的。

  算他有胆。

  嗯。

  ……嗯?

  ——突兀地,夜弥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而且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一个男人的脸,然后走神了。

  更甚者是,当她手忙脚乱收回满天飞的思绪,定睛一看——

  陆忱正声色不动地审视着她,目如寒潭,盛着洞悉,仿佛将她脑中一切尽收眼底。

  ……啧,要死。

  很陌生的慌乱感一瞬间攫走了她的神志。

  有多陌生呢?

  大概就是等夜弥吸了一口气,移开眼睛,右手并指成刀在左手手心里飞快地划了一下,然后将涌出来的血滴进面前的茶杯迅速推到陆忱面前之后,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刚才这一刀下手有些狠……?

  ……血,有点多。

  她下意识就用右手去捂左手,在入手一片温热滑腻的触感里回味,这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

  什么?

  我在干什么?

  他刚刚有说什么吗?

  他让我放血进茶杯了吗?

  我刚才做什么要突然切了自己一刀?

  ……怎么回事……

  我……我在慌乱些什么?

  我在……干什么???

  夜弥捂着手,一瞬间又震惊又茫然,还有些不知所起的恼怒。

  她气急败坏地抬眼,看见一旁那年轻男人的脸上是一个凝固的神情——一片空白,眼睛睁圆了些瞪着她,嘴巴微微半张着。

  陆忱脸上,破天荒头一次,出现了这般几乎有些傻气的愣怔。

  夜弥在心里一边为自己唱起挽歌,一边还魂飞天外地想着:……这么看,陆忱这厮,应该是没带人皮面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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