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车祸
几分钟前，或者，此刻。
张伟心砰砰直跳，大汗淋漓，幸好坐车里，靠在椅背上，透过后视镜看着张逸茹，她好好的，还是刚刚那付桀骜不驯的样子。
一团大大的血花在张伟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让他惊魂不定，他本以为江南渠里有丰沛的水，张逸茹就算犯浑跳下去，她会游泳，在水里冻一下没关系，正好让她清醒一下，谁料他也爬上栏杆，才看见张逸茹趴在干涸的河床上，一动不动，身下卧着一大滩血。
在那一秒以前，他才开始爬栏杆，听见栏杆对面啪的一声闷响，心中一沉，手脚已经酥软，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见那一幕，眼前发黑，脑中空白，几乎也翻过栏杆跳下去。
也许，在什么地方有个开关按动，世界眨了眨眼，回到了几分钟前，或者，张伟由几分钟后的世界回到了此刻。
他花了好一会儿来适应这个变化，心脏狂跳，冷汗直冒，和两天前在即将要被压扁的车里脱逃相比，这次的转化来得格外艰难和沉重。
那一滩大大的鲜血，张逸茹趴在中间，无法理解她那么短时间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血，张伟怎么也想不通，也没法原谅自己。在那一瞬间，他眼泪差不多迸射而出，就算现在，眼睛也被浸泡在泪水里。
他怎么会打她那一下呢，那完全不是他会做的事。
也许是他杀了个人带来变化，也许就是那个被杀死的人的牙齿戴在他胸口作祟，张伟想到这一点，伸手探进衣服，抓住那项链的坠，想要扯下来。
“爸，干什么你？”张逸茹在后座不耐烦地问。
张伟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啊……没什么，茹茹，我就是想和你好好地谈谈。”
“不是在说吗，干嘛停车？”张逸茹没好气地再问。
刚刚是张伟觉得不能背对着她说，那样太随意，不认真，才停车，下车面对着她说，谁料才一两句话就让自己上火扇她一耳光，接着发生随后的事。
他飞快地关上后座儿童锁，这明显动作让张逸茹有些发毛，啪的拍一下门，“幼稚！”
张伟这才叹了一口气，承认自己是很幼稚，打开了童锁，“对不起，我有点儿乱。”
“没事儿，你说吧，我不会跑，我又不是小孩子。”张逸茹大度地说。
张伟又再沉默一回，回想刚刚下车前说到了哪里，“你和那几位同学，干嘛要欺负人家呢，欺负人是不好的。”
他说得软绵绵的，甚至懦弱，但有种古朴的味道。
“爸，你不懂，那不是欺负，是打是亲骂是爱你知道吗，姐妹们有仇当时就报了，不留着过夜，总比一直不解决，老死不相往来要好吧。”张逸茹语气幽幽地说，倒是不再说那个女孩子欠揍了。
张伟听了，有些哑然失笑的感觉，更多惆怅莫名，茹茹还是个孩子，也是直肠子，断然讲不出讽喻自己和庄静关系的意思，她说的就是实际情况，“同学之间，能有什么仇啊？”
“可以不用讲吗？不是什么大事。”张逸茹好像能和爸爸说到一起去，开始撒点儿娇。
张伟其实已经知道了，就是那位同学答应要买一百张专辑但食言，只肯买二十张，他也听说过偶像粉丝应援的好些说法，没想到这发生在了张逸茹身上。
“你要追星，爸不反对，你这个年纪没个偶像也不自然，对吧，爸年轻的时也追星，但是支持喜欢的偶像，出的专辑必买，可以，但也没必要几十张上百张重复地买吧？”说到这里，张伟想起上周张逸茹管自己要三千块钱，说是买椰子，显然不是，是要几十上百张地买偶像专辑的了，火气又有些往上顶。
“爸……”张逸茹楞了一下，大概没想到爸爸猜到了实际情况，“时代不同了，你们有你们的做法，现在是我们的年代，我们有我们的做法。”
你们的，我们的，她特意地加重语气，这是重点。
张伟想到，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买一盒磁带要八块九得攒一周的早餐钱，那是“我们”的年代，而张逸茹的“年代”，是向父母伸手要三千块，偶像的同一张专辑买一百张，尤其是，这是数字化专辑，除了第一张可以听之外，其余付出等于什么也没得着，全捐给了偶像。
但这能怎么说呢，难道说，这不是你们这代人的做法，或者说，这做法根本就不对。
那就引申大了，不是说理的问题，而是张逸茹会安心地躲在世代差异的硬壳下面，立于不败之地，企图拿这个说理的父母，不知道挫败者几多，连自己爸妈要想说服自己追星是不对的也没成功，不是吗？
人生就是这么过来的，世代的交替，就是这么过来的。
“好，我退一步说，你要给你的偶像买一百张专辑，也行，人谁不头脑发点儿热做点儿……事儿呢，我可以容忍，但你这等于是强迫你同学也跟，要是她家没那么多钱呢，就该被你们欺负吗，要是人家想脱圈儿呢，没这个自由吗？”张伟眼睛又有些发热，那三千块钱难道是风刮来的吗？
好吧，还真的是风刮来的，要不是自己有这番奇遇，这突然多出来的三千块缺口其实能让他为难几天的，为人父者，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她有钱，她都自己挣钱了，不用管家里要，她就是……”张逸茹满不在乎地说，说到半截意识到不对，猛地掩口停下。
“你们才初二，就怎么能自己挣钱了？”张伟说，头皮有些发麻地想到一个可能性，语气顿时弱下来。
如果真是那样，张逸茹的作为就更加不可原谅了，他想；当然了，最不可能原谅的是出现刚才那一幕，她从渠岸跳下去，落在干涸的河床上，血溅当场。
幸好那没发生，或者说，发生过，但被改变了。
“爸，这个世界很复杂的，你别问了。”张逸茹显得老气横秋地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伟心想，甚至出了问题，他都不知该如何跟女儿交流，在他不知觉间，张逸茹已经站在了牢固的立场上，不再接受爸妈的安排。
那是对的吗？他心里问；那不对，但有点儿使不上力的感觉。
“有件事儿我要给你说，本来上周就该说的，我怀着侥幸心理就没说，但现在脓已经捅破了，必须给你说。”张伟说，还是很纠结。
他能感觉到张逸茹像一只猫忽然听见可疑的动静，毛发树立，一下子警醒起来；但这也只维持了三秒钟，随即便懈怠下来，“你说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和你妈的事，是纯粹我的事，我做了错事，被人拍了下来，现在视频里满世界都是，我估计你也看到了，或者没看到，但很快就会看见，哪怕你没看见，也会听到议论，对不起。”张伟觉得这件事真正对不起的就是女儿，她不该面对这个。
张逸茹轻轻地哦了一声，“这周我很忙，我没看到什么视频。”
“我希望，如果你看到了，或者听人议论到这件事，对你说什么，我想你知道，这件事确实是爸爸做错了，人生在世，偶然会做错事，有些错还特别离谱，但我想，只要一个人愿意改，世界还是会给他一个机会的。”
张伟说，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跟战栗，这个机会渺茫几希，实际上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看到了再说吧。”张逸茹小心翼翼地说。
“好。”张伟说，心里有无限的愧疚，他想这个世界待自己实在是很好，既让自己还活着，也让自己的茹茹还活着，有什么理由不感恩，有什么理由不改过自新？
女儿的问题，他会徐徐再探，再做恰当的处置。
他没下车，直接发动车，开出停车位回到路上，往家去。
车开了一会儿，张逸茹冷不丁地开口，“爸。”
“什么？”张伟问。
“你不用感到惭愧。”张逸茹说，认真的语气。
“我……确实感到很惭愧，谢谢你，茹茹。”张伟说。
“我是说，你不用感到惭愧，你就是运气不好，被人抓住了。运气不好不是错，有些人运气好，不代表他们就很纯洁。”张逸茹接着说。
张伟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意识到张逸茹话里有话，立即想到那可能是什么，对这个他不想知道，但也想，哪个男人不想呢。
“刚刚我还以为你会说，你和我妈终于决心离婚，我这么想不奇怪对吧，你们不对劲好多年了，别以为我看不出。”张逸茹继续说，既体贴，又冷漠。
“这件事她知道了，本来明天她来接你回家，对你说这件事，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张伟说，这有点儿奇怪的感觉。
“她怎么说？”张逸茹关切地问，还没等张伟回答，“她怎么说不重要，你们这是打算离婚了吗？”
“没有，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的错，我不会怪任何人，我求得你妈的谅解了，她肯原谅我，我们会好好的。”张伟说，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这样啊……”张逸茹有些迟疑，甚至是不满这番结局的意思，“爸，你就没想过，我妈她也……”
对这个张伟不意外，不惊讶，只觉得累极了。
这是一条漫长的风雨飘摇之路，就像披头士歌里唱的那样，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人生到此没有顺境，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会出问题，唯有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前行。
“别说了。”他说，笑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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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心砰砰直跳，大汗淋漓，幸好坐车里，靠在椅背上，透过后视镜看着张逸茹，她好好的，还是刚刚那付桀骜不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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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秒以前，他才开始爬栏杆，听见栏杆对面啪的一声闷响，心中一沉，手脚已经酥软，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见那一幕，眼前发黑，脑中空白，几乎也翻过栏杆跳下去。
也许，在什么地方有个开关按动，世界眨了眨眼，回到了几分钟前，或者，张伟由几分钟后的世界回到了此刻。
他花了好一会儿来适应这个变化，心脏狂跳，冷汗直冒，和两天前在即将要被压扁的车里脱逃相比，这次的转化来得格外艰难和沉重。
那一滩大大的鲜血，张逸茹趴在中间，无法理解她那么短时间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血，张伟怎么也想不通，也没法原谅自己。在那一瞬间，他眼泪差不多迸射而出，就算现在，眼睛也被浸泡在泪水里。
他怎么会打她那一下呢，那完全不是他会做的事。
也许是他杀了个人带来变化，也许就是那个被杀死的人的牙齿戴在他胸口作祟，张伟想到这一点，伸手探进衣服，抓住那项链的坠，想要扯下来。
“爸，干什么你？”张逸茹在后座不耐烦地问。
张伟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啊……没什么，茹茹，我就是想和你好好地谈谈。”
“不是在说吗，干嘛停车？”张逸茹没好气地再问。
刚刚是张伟觉得不能背对着她说，那样太随意，不认真，才停车，下车面对着她说，谁料才一两句话就让自己上火扇她一耳光，接着发生随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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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这才叹了一口气，承认自己是很幼稚，打开了童锁，“对不起，我有点儿乱。”
“没事儿，你说吧，我不会跑，我又不是小孩子。”张逸茹大度地说。
张伟又再沉默一回，回想刚刚下车前说到了哪里，“你和那几位同学，干嘛要欺负人家呢，欺负人是不好的。”
他说得软绵绵的，甚至懦弱，但有种古朴的味道。
“爸，你不懂，那不是欺负，是打是亲骂是爱你知道吗，姐妹们有仇当时就报了，不留着过夜，总比一直不解决，老死不相往来要好吧。”张逸茹语气幽幽地说，倒是不再说那个女孩子欠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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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用讲吗？不是什么大事。”张逸茹好像能和爸爸说到一起去，开始撒点儿娇。
张伟其实已经知道了，就是那位同学答应要买一百张专辑但食言，只肯买二十张，他也听说过偶像粉丝应援的好些说法，没想到这发生在了张逸茹身上。
“你要追星，爸不反对，你这个年纪没个偶像也不自然，对吧，爸年轻的时也追星，但是支持喜欢的偶像，出的专辑必买，可以，但也没必要几十张上百张重复地买吧？”说到这里，张伟想起上周张逸茹管自己要三千块钱，说是买椰子，显然不是，是要几十上百张地买偶像专辑的了，火气又有些往上顶。
“爸……”张逸茹楞了一下，大概没想到爸爸猜到了实际情况，“时代不同了，你们有你们的做法，现在是我们的年代，我们有我们的做法。”
你们的，我们的，她特意地加重语气，这是重点。
张伟想到，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买一盒磁带要八块九得攒一周的早餐钱，那是“我们”的年代，而张逸茹的“年代”，是向父母伸手要三千块，偶像的同一张专辑买一百张，尤其是，这是数字化专辑，除了第一张可以听之外，其余付出等于什么也没得着，全捐给了偶像。
但这能怎么说呢，难道说，这不是你们这代人的做法，或者说，这做法根本就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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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退一步说，你要给你的偶像买一百张专辑，也行，人谁不头脑发点儿热做点儿……事儿呢，我可以容忍，但你这等于是强迫你同学也跟，要是她家没那么多钱呢，就该被你们欺负吗，要是人家想脱圈儿呢，没这个自由吗？”张伟眼睛又有些发热，那三千块钱难道是风刮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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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钱，她都自己挣钱了，不用管家里要，她就是……”张逸茹满不在乎地说，说到半截意识到不对，猛地掩口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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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这个世界很复杂的，你别问了。”张逸茹显得老气横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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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对的吗？他心里问；那不对，但有点儿使不上力的感觉。
“有件事儿我要给你说，本来上周就该说的，我怀着侥幸心理就没说，但现在脓已经捅破了，必须给你说。”张伟说，还是很纠结。
他能感觉到张逸茹像一只猫忽然听见可疑的动静，毛发树立，一下子警醒起来；但这也只维持了三秒钟，随即便懈怠下来，“你说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和你妈的事，是纯粹我的事，我做了错事，被人拍了下来，现在视频里满世界都是，我估计你也看到了，或者没看到，但很快就会看见，哪怕你没看见，也会听到议论，对不起。”张伟觉得这件事真正对不起的就是女儿，她不该面对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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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问题，他会徐徐再探，再做恰当的处置。
他没下车，直接发动车，开出停车位回到路上，往家去。
车开了一会儿，张逸茹冷不丁地开口，“爸。”
“什么？”张伟问。
“你不用感到惭愧。”张逸茹说，认真的语气。
“我……确实感到很惭愧，谢谢你，茹茹。”张伟说。
“我是说，你不用感到惭愧，你就是运气不好，被人抓住了。运气不好不是错，有些人运气好，不代表他们就很纯洁。”张逸茹接着说。
张伟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意识到张逸茹话里有话，立即想到那可能是什么，对这个他不想知道，但也想，哪个男人不想呢。
“刚刚我还以为你会说，你和我妈终于决心离婚，我这么想不奇怪对吧，你们不对劲好多年了，别以为我看不出。”张逸茹继续说，既体贴，又冷漠。
“这件事她知道了，本来明天她来接你回家，对你说这件事，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张伟说，这有点儿奇怪的感觉。
“她怎么说？”张逸茹关切地问，还没等张伟回答，“她怎么说不重要，你们这是打算离婚了吗？”
“没有，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的错，我不会怪任何人，我求得你妈的谅解了，她肯原谅我，我们会好好的。”张伟说，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这样啊……”张逸茹有些迟疑，甚至是不满这番结局的意思，“爸，你就没想过，我妈她也……”
对这个张伟不意外，不惊讶，只觉得累极了。
这是一条漫长的风雨飘摇之路，就像披头士歌里唱的那样，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人生到此没有顺境，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会出问题，唯有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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