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同期辨物”

　　
不多时，白居易便回到秘殿，同时带回的还有归义军官阶四品以上的高层人员的案牍，因为只有这个级别的官员将领，才可能接触到甘露密谋这样的核心机密。
杜慎言十分细致地逐一翻看这些如山堆积的案牍，其中归义军行营兵曹参军张仲清的案牍引起了他的注意。“张仲清，现年三十六岁，循州兴宁（今广东兴宁）人，初为岭南藩镇清海都风的一名队正，后因勇毅过人，二十岁被秘选入归义军，历任归义军左墨离都选锋营副尉、校尉、左墨离都果毅、都尉，现任归义军行营录曹参军。为人忠勇果敢、豪放善交，才能中上，品格中上，有博戏及狎妓之不良嗜好，需审慎拔擢，已观后效……”
这段案牍上的文字，清楚的记载了张仲清的人生过往。由于大唐皇室创建归义军的目的在于选拔真正的忠勇具才之士，所以该军在创始之初便十分注重对拟任归义军官职的人员的背景调查，为了全面查清拟任人员的过往老底，甚至不惜动用皇室和南衙外臣集团所掌握的全部刺探资源。所以归义军中凡是有品有级的官员，其人事案牍均十分详尽真实。不仅是官员，就是招募入的普通士兵，其背景审查也同样严格，防止不可靠之人混入。是以几十年来，归义军外泄的机密极少。
也正是由于归义军人事案牍的真实可靠，杜慎言可以在张仲清的案牍中，发现一些细微的端倪：首先是籍贯，张仲清和仇世良一样，都是循州兴宁人，这样就意味着在长安，这两人是标准的老乡，而且亲密程度完全够得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咦，怎么一不注意，脑音又在自己脑中搞暗中植入了，这句话是什么鬼！）；其次是性格，案牍记载张仲清豪放善交，可见此人是一个善于交际搞关系之人，但这得花很多的钱，张仲清的俸禄承担不起；再次从劣迹记录上，案牍清楚地记载了张仲清有博戏及狎妓之不良嗜好，这得花更多的钱，张仲清的俸禄更承担不起；最后从德行和官阶的匹配上，张仲清现在的官阶是从四品，且所担任的职务是行营各曹参军中最为重要的录曹参军，录曹主管归义军大小官员的拔擢和调动，乃是正宗管帽子的肥缺，归义军中除了节度使、行营都知兵马使、行营掌书记，其他官员将领甚至包括各都的统军、别将，哪个敢不给他张仲清面子，所以张仲清所担任之职务不可谓不高。但案牍又记载张仲清的才能中上、品格中上，如此德行，如何能爬上归义军中这么重要的职位呢？要知道，归义军官员将领的拔擢升迁，是严格按照官员将领所获得的功绩决定的，绝无走后门的途径。
综合分析种种端倪，能够消除张仲清人事案牍记载中逻辑悖论的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暗中相助，供给大量财物以解决张仲清的财务危机，能够让他领着中上的俸禄却过起挥金如土的生活；供给北司阉党和神策军（归义军的敌对方）的大量情报以助张仲清获得功绩，让他能在同僚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步步高升。能够同时提供这两样资源的，只有北司阉党的高层，再结合仇士良与张仲清老乡的背景，张仲清是仇士良安插于归义军中眼线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
从查阅堆积如山的归义军人事案牍到进行一场精密高效的逻辑推演，杜慎言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完成了，这里面固有杜慎言本身的学识、才干和天赋，也有脑音的暗中助力。现在，杜慎言对于脑音的助力已经逐渐的习惯和不以为然：既然你要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杜慎言，而且对我有利无害，那我厚脸皮坦然接受就是了，至于你的动机为何、有甚阴谋，我也暂时管不了这么多，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你真要对我不利，我杜慎言和你拼命便是。
杜慎言就是这样一副天生的豁达随意性格，天不怕地不怕。而且为了能够把神秘脑音在自己脑中植入思想的这个过程以简短的话语形容出来，还给这个过程取了一个相当贴切且新奇的名称：“同期辨物”，以超凡而神秘的外来视角辨别知晓所处时期一切事物和规律。
“从此以后，你杜慎言就是有超越同时代所有人的学识见解的牛X人物啦！”杜慎言有点恬不知耻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当杜慎言把自己推理过程和推理结果一丝不差地展现在李昂、白居易和注吾合素面前的时候，三个人都被震惊的合不拢嘴。
“慎言，你真乃不世出的奇才，得你乃我李昂之幸、大唐之幸、天下之幸呐！……”李昂兴奋地忍不住对杜慎言长篇累牍的大加夸奖，几乎把能想到所有肉麻的话都用上了，什么“智勇盖世”呀、什么“少年英雄”呀、什么“相见恨晚”呀，更夸张的是到后面还用上了“生子当如杜慎言”“你为何不是朕的儿子”这样的词句，直听得杜慎言起鸡皮疙瘩。
为了及时打住李昂肉麻过火的夸赞，杜慎言急忙转移话题：“陛下，当物之急，乃是尽快抓捕眼线张仲清并进行讯问，得到关于北司阉党的第一手资料。额……至于末将的才干，倒不是现下最需关注的对象。而且末将年纪尚轻、才疏学浅、经验稚嫩，能够从归义军的高阶官员将领的案牍中发现奸细线索，纯属偶然，陛下不需过誉！”
杜慎言的一番话，总算是把李昂从吹捧模式中拽了出来。“乐天，你和慎言一同负责抓捕和查问奸细张仲清的一应事由，归义军的所有人、财、物由你们二人随意调配，务必要把此事查深查透！”
白居易和杜慎言领旨后立刻离开秘殿，率领左墨离都游奕营的五百人开展抓捕行动。这时已是当日黄昏。杜慎言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处于之前白居易曾经介绍过的骊宫之中。杜、白二人带着游奕营的将士风风火火地赶到骊宫内的内录曹公廨，却被录曹的一众判官、度支使告知张仲清昨日返回长安后，今日并未前来办公。
“好小子，溜得可真快！白少傅，按您的说法，骊宫不是归义军的秘密行营吗，怎么会允许当值办公的官员每日往返于长安呢？莫说有张仲清的这样的奸细，就算没有这样的奸细，这往来的人员次数多了，这地方不就不再秘密了吗？”杜慎言不解地问道。
“杜将军，这您就有所不知了，骊宫内有一密道直通召应县，有多个出口，均十分隐秘。往返长安人员均是先由密道至召应县，再由官道至长安。这样的路径，只要不出张仲清这样的奸细，只是平日来往，是不会暴露骊宫所在的。谁曾想，归义军竟然会出这样的叛徒呢！”白居易说完又是忍不住一阵叹息。
“当务之急，是尽快到长安城内抓捕张仲清，并迅速展开审问。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游奕营不能全员出动，否则目标过大。末将计划挑选游奕营精干五十人，轻装简行，由白少傅和末将带领，到长安城后相机行事！”
“就按杜将军的意思办吧！”白居易所擅长的是吟诗作赋、治国理政，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缺乏暴力行动的实践经验，对于行军打仗、追捕缉拿等高强度的强力行动，却是并不在行。所以自然是极尊重杜慎言的意见。
“锄奸捉贼，怎能少了我们哥俩呢！”注吾合素的粗犷高亮的声音突然从录曹公廨的门外响起，接着便见注吾合素领着一名三十余岁的高个男子从门外进来，该男子方脸阔鼻、眼睛不大、剑眉浓黑，长相虽普通，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昂扬挺拔的进发姿态，这是如杜慎言这样的武人所最为欣赏推崇的气质。
“这是左墨离都都尉张议潮，也是我的义兄！”注吾合素向杜慎言介绍道，“方才圣人已经下旨，命令义兄和我一起跟随二位大人缉拿奸细并审问查证！”
“机灵鬼，就数你名堂经最多，这个圣上的旨意，是你自己厚着脸皮讨来的吧，你说你自己来也罢了，为什么还要让你的义兄跟着受累？老朽还是觉得，二位还是留在骊宫较妥”白居易对注吾合素已十分了解，因此说起话来也没有往日那般客套，毕竟说话的对象是熟人兼下属。而且白居易也不希望让注吾合素参与到此次锄奸行动中来，因为注吾合素向来大大咧咧、不够细致，极易因为某件事情而引起长安城内神策军的注意，如若是那样，不要说锄奸了，连自身都难保。
张议潮了解白居易的顾虑，于是替注吾合素解围道：“也并非全是合素为末将讨来差事，其实末将早就想尽一份绵薄之力了，锄奸是当下我们归义军最为紧要的事。末将与合素向来希望多替圣人解忧，以报答圣人的器重之恩，还望少傅成全……”
杜慎言对张议潮第一印象不错，所以对张议潮一同前往锄奸是支持的，便也适时地把张议潮的语境往前推了一推，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是圣人的旨意，而且张都尉与注吾果毅（注吾合素担任左墨离都果毅）也已主动前来，我们没有拒绝圣人旨意的道理。白少傅，还是让他们二人去吧，我们也好多几个得力帮手！”
白居易最终还是被说动了，“既然你们二人自愿参加此次锄奸行动，那我就看在杜将军的面子上，勉强同意你们去吧。你们二人赶快准备下，一刻钟后，我们出发去长安城捉拿奸细！”
“啊，原来张仲清没在骊宫，而是跑到长安城去了！”张议潮和注吾合素一脸懵圈，杜、白二人却是头也不会地走出了录曹公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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