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雪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出人意料。
两场大风过后，气温骤然下降，紧接着连续几天看不到日头，黑乎乎低沉沉的天空，让人觉得压抑。
不久天空便飘起了零零散散的小雨，到了傍晚时分，雨点变成了雪粒，伴着“呼呼”的西北风，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那些没有来得及准备棉衣的学生，只好尽量待在教室或宿舍里，必须出来时，也只好在校园里快速的奔跑，食堂的打饭窗口以及它前面的空地，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拥挤和喧嚣。
偶尔能看见一个学生飞奔到打饭窗口，打完饭便以同样的速度飞奔回宿舍。
那些从家里背了馍馍的学生，干脆连学校食堂也不去了，吃上口凉馍，就上口辣酱，再喝上口热水，就对付过一顿饭了。
宿舍的窗户用油纸密封得还算严实，站在窗边虽然也能感觉到生冷，好歹还不漏风。
但门扇就有点不敢恭维了，本身就关不严实不说，还到处是窟窿眼睛，两个内侧门角也早已磨损的不知去向，门扇合起来时，正好在下方当中间，形成一个规整的等腰三角形，刺骨的寒风便从门上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中呼啸着钻了进来。
那些原本正对着门睡的学生找了各种东西想堵住门，可总是封不严实，就提议把对门的位置空出来，大家这几天都到背风的一侧挤挤。
这一提议立即得到了宿舍另一侧学生的一致响应，因为挤在一起，大家都能暖和点。
也实在是没办法，学校的教室和宿舍都是不允许生火炉的。
事实证明，这一夜大家侧身挤在一起睡，是多么的明智！
当第二天同学们被喇叭里的《耶利亚女郎》叫响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宿舍靠近门洞的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而前一夜茶缸里没有喝完的水，已经冻成了冰凌疙瘩。
风已经住了，雪还没有停的意思。
前一天米粒样的雪已经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子，又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
待到第三天雪终于住了，风却又大了起来，太阳在白瞳瞳的天空，敷衍似的透着个轮廓，没有一点温度。
地面上厚厚的雪层下面，又铺了一层坚实的冰层，学生们小心翼翼地抬着碎步，不时还会有人一不小心摔个四仰八叉，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狼狈地爬起来，疼倒也不疼，地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呢。
已经三天没有出早操了。
这几天，同学们吃过早饭便来到教室早读，班级早读的安排是英语一天语文一天，今天应该是语文早读。
要是放在以前，语文老师一定会提早出现在教室里，监督学生们的早读情况。
但今天语文老师却没有出现。
薛峰虽有些许意外，但想想也能理解，语文老师毕竟年纪也大了，走路也不利索，这雪天路滑的！
他便主动发挥了下语文课代表的作用，捧着书本，一边读，一边在教室的过道里来回走动。
同学们仿佛也给他面子，把书读得惊天动地的，教室的房顶都快给掀翻了！
谁知，到第一节课上语文时，语文老师还是没来，同学们一开始还在边整理书本边安静等待，但没过几分钟教室里就开始乱了起来……
班长王得贵便让薛峰去办公室喊叫一下语文老师：别是他忘记上课了吧，这么干等着怎么行？
语文老师的办公室在靠近池塘的第一排房子，从教室去办公室，要斜穿过除操场之外的整个校园，外头冷飕飕的，薛峰虽有点不想去，但也没办法，因为这本来就是语文课代表的职责。
他只能出了教室，一边搓着手，一边小心翼翼地向语文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这几天薛峰的手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冻伤了，红肿发烫，奇痒无比，照母亲的话说，他这手上是冻出根了。
他上小学的时候还好点，那时村里怕小娃娃不耐冻，还让在教室里生火炉，但上了初中以后学校就不再让生火炉了，每年冬天他的手都会被冻伤，严重时还会流脓。
最厉害的一年，他的左手外侧因为化脓被揭去了一层皮，那个疼啊，他会记忆一辈子！
薛峰走到第二排教室的时候，碰上了副校长李大头，他提了个暖壶，看样子是刚起来要去打开水，看见了薛峰，大声喊到：“唉，那个同学，你不上课，在学校乱跑什么？”
薛峰只好站定回答：“我们语文老师没来上课，我去叫一下。”
李大头问：“你们语文老师是谁？”
“张儒生张老师。”薛峰答。
“那……你去吧。”李大头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却又转身喊住了薛峰：“那个谁，你等下，我和你一块去。当个老师，怎么连课也不上了？！”
薛峰只好无奈地跟在李大头的身后，一起向语文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语文老师张儒生的办公室是一个单人房间，位于第一排房屋最东边，左侧便是操场的土跑道，前面正对着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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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下雪时，站在池塘边，能看到池坡上从张老师的办公室到池水边有一条踩出的小道。
晨读的学生，有时会看到张老师坐在池水边读书。
如今，池塘被大雪隐藏了一切痕迹，仿佛一只朝天乞讨的大白瓷碗，显得了无生趣。
台阶上的雪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窗帘拉着，门上挂了一个棉帘，拖地的部分深嵌在雪里，看样子还没有人进出过房间。
难道张老师睡过头了？
薛峰掀开门帘，大声喊道：“报告！”
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提高了嗓音大声喊了两遍，还是没有动静。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副校长李大头。
李大头见状走了过来，把薛峰推到一边，使劲地拍门：“张老师，张学儒！”
依旧没有动静。
“难道回家了？”李大头嘟囔着，转过身来对薛峰说：“你趴门缝里看看，有没有人？”
薛峰便钻在门帘里，找门上的大缝隙往里瞧。
房间内的光线很暗，他的眼睛被外面的雪映了半天，一下子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片刻之后，房里的情景才慢慢呈现出来，他不由地“啊”了一声。
李大头问：“咋了？有人不？”
“有！”薛峰机械地回答。
“睡着了？”李大头又问。
“不，地下躺着！”薛峰说。
“啊？！”这下该李大头慌了。
……
五十九岁的老教师张儒生被烟迷死了，死在了学校里。
这时离他正式退休，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办公室房门打开的那一刻，薛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语文老师只穿了个大裤衩子，趴在地上，仰着头面对着门的方向，一只手臂伸向前方，已经被冻僵了。
火炉里的蜂窝煤早就烧化了，炉体仅残留着一丝余温。
看着现场的情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薛峰的头脑里立即出现了一幅画面：张老师深夜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全身瘫软，没有一丝力气，他挣扎着从床上翻落下来，费力地向门口爬去，然而四肢根本无法拖动他的躯体，他使劲地扭动着身体，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努力地拍打着地面，与死神顽强地做着最后的抗争……
然而，在这个大雪弥漫的深夜，在强大的死神面前，张老师的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徒劳和如此渺小！
终于他耗尽了最后的一点氧气，再也没有气力去挪动哪怕一寸的距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绝望地盯着门的方向，在死神的狞笑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张老师是多么的绝望啊！
那一刻，他是多么地希望看到窗口闪烁起亮光，或是听到门扇开启的声音啊！
平素不喜与人交往的他，那一刻也许最希望人的出现，哪怕是一个撬门溜户的小偷！
然而，没有。
夜静得吓人，充斥着张老师耳朵的也许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在那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在这撞击心扉的落雪声中，感受不到生命，感受不到自然，感受不到宇宙万物！
有那么一刻，薛峰甚至宁愿张老师那晚不要从梦中醒来，就那般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逝去……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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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场大风过后，气温骤然下降，紧接着连续几天看不到日头，黑乎乎低沉沉的天空，让人觉得压抑。
不久天空便飘起了零零散散的小雨，到了傍晚时分，雨点变成了雪粒，伴着“呼呼”的西北风，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那些没有来得及准备棉衣的学生，只好尽量待在教室或宿舍里，必须出来时，也只好在校园里快速的奔跑，食堂的打饭窗口以及它前面的空地，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拥挤和喧嚣。
偶尔能看见一个学生飞奔到打饭窗口，打完饭便以同样的速度飞奔回宿舍。
那些从家里背了馍馍的学生，干脆连学校食堂也不去了，吃上口凉馍，就上口辣酱，再喝上口热水，就对付过一顿饭了。
宿舍的窗户用油纸密封得还算严实，站在窗边虽然也能感觉到生冷，好歹还不漏风。
但门扇就有点不敢恭维了，本身就关不严实不说，还到处是窟窿眼睛，两个内侧门角也早已磨损的不知去向，门扇合起来时，正好在下方当中间，形成一个规整的等腰三角形，刺骨的寒风便从门上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中呼啸着钻了进来。
那些原本正对着门睡的学生找了各种东西想堵住门，可总是封不严实，就提议把对门的位置空出来，大家这几天都到背风的一侧挤挤。
这一提议立即得到了宿舍另一侧学生的一致响应，因为挤在一起，大家都能暖和点。
也实在是没办法，学校的教室和宿舍都是不允许生火炉的。
事实证明，这一夜大家侧身挤在一起睡，是多么的明智！
当第二天同学们被喇叭里的《耶利亚女郎》叫响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宿舍靠近门洞的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而前一夜茶缸里没有喝完的水，已经冻成了冰凌疙瘩。
风已经住了，雪还没有停的意思。
前一天米粒样的雪已经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子，又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
待到第三天雪终于住了，风却又大了起来，太阳在白瞳瞳的天空，敷衍似的透着个轮廓，没有一点温度。
地面上厚厚的雪层下面，又铺了一层坚实的冰层，学生们小心翼翼地抬着碎步，不时还会有人一不小心摔个四仰八叉，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狼狈地爬起来，疼倒也不疼，地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呢。
已经三天没有出早操了。
这几天，同学们吃过早饭便来到教室早读，班级早读的安排是英语一天语文一天，今天应该是语文早读。
要是放在以前，语文老师一定会提早出现在教室里，监督学生们的早读情况。
但今天语文老师却没有出现。
薛峰虽有些许意外，但想想也能理解，语文老师毕竟年纪也大了，走路也不利索，这雪天路滑的！
他便主动发挥了下语文课代表的作用，捧着书本，一边读，一边在教室的过道里来回走动。
同学们仿佛也给他面子，把书读得惊天动地的，教室的房顶都快给掀翻了！
谁知，到第一节课上语文时，语文老师还是没来，同学们一开始还在边整理书本边安静等待，但没过几分钟教室里就开始乱了起来……
班长王得贵便让薛峰去办公室喊叫一下语文老师：别是他忘记上课了吧，这么干等着怎么行？
语文老师的办公室在靠近池塘的第一排房子，从教室去办公室，要斜穿过除操场之外的整个校园，外头冷飕飕的，薛峰虽有点不想去，但也没办法，因为这本来就是语文课代表的职责。
他只能出了教室，一边搓着手，一边小心翼翼地向语文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这几天薛峰的手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冻伤了，红肿发烫，奇痒无比，照母亲的话说，他这手上是冻出根了。
他上小学的时候还好点，那时村里怕小娃娃不耐冻，还让在教室里生火炉，但上了初中以后学校就不再让生火炉了，每年冬天他的手都会被冻伤，严重时还会流脓。
最厉害的一年，他的左手外侧因为化脓被揭去了一层皮，那个疼啊，他会记忆一辈子！
薛峰走到第二排教室的时候，碰上了副校长李大头，他提了个暖壶，看样子是刚起来要去打开水，看见了薛峰，大声喊到：“唉，那个同学，你不上课，在学校乱跑什么？”
薛峰只好站定回答：“我们语文老师没来上课，我去叫一下。”
李大头问：“你们语文老师是谁？”
“张儒生张老师。”薛峰答。
“那……你去吧。”李大头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却又转身喊住了薛峰：“那个谁，你等下，我和你一块去。当个老师，怎么连课也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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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张老师睡过头了？
薛峰掀开门帘，大声喊道：“报告！”
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提高了嗓音大声喊了两遍，还是没有动静。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副校长李大头。
李大头见状走了过来，把薛峰推到一边，使劲地拍门：“张老师，张学儒！”
依旧没有动静。
“难道回家了？”李大头嘟囔着，转过身来对薛峰说：“你趴门缝里看看，有没有人？”
薛峰便钻在门帘里，找门上的大缝隙往里瞧。
房间内的光线很暗，他的眼睛被外面的雪映了半天，一下子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片刻之后，房里的情景才慢慢呈现出来，他不由地“啊”了一声。
李大头问：“咋了？有人不？”
“有！”薛峰机械地回答。
“睡着了？”李大头又问。
“不，地下躺着！”薛峰说。
“啊？！”这下该李大头慌了。
……
五十九岁的老教师张儒生被烟迷死了，死在了学校里。
这时离他正式退休，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办公室房门打开的那一刻，薛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语文老师只穿了个大裤衩子，趴在地上，仰着头面对着门的方向，一只手臂伸向前方，已经被冻僵了。
火炉里的蜂窝煤早就烧化了，炉体仅残留着一丝余温。
看着现场的情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薛峰的头脑里立即出现了一幅画面：张老师深夜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全身瘫软，没有一丝力气，他挣扎着从床上翻落下来，费力地向门口爬去，然而四肢根本无法拖动他的躯体，他使劲地扭动着身体，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努力地拍打着地面，与死神顽强地做着最后的抗争……
然而，在这个大雪弥漫的深夜，在强大的死神面前，张老师的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徒劳和如此渺小！
终于他耗尽了最后的一点氧气，再也没有气力去挪动哪怕一寸的距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绝望地盯着门的方向，在死神的狞笑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张老师是多么的绝望啊！
那一刻，他是多么地希望看到窗口闪烁起亮光，或是听到门扇开启的声音啊！
平素不喜与人交往的他，那一刻也许最希望人的出现，哪怕是一个撬门溜户的小偷！
然而，没有。
夜静得吓人，充斥着张老师耳朵的也许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在那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在这撞击心扉的落雪声中，感受不到生命，感受不到自然，感受不到宇宙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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