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横滨的黎明（八）
从小到大, 中原真姬都是最皮实健康的那类孩子。她很少生病，一年到头得那么一次伤风感冒都是稀奇的。而受伤的次数就要更少了，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这次, 她简直像是把一辈子的病痛都挪到一块，一次性病完了, 倒下去就再也没能好好地爬起来。
江户川乱步应下了港口mafia的委托，带着与谢野晶子跑了一趟老对家。但他看到躺在床上的真姬就沉默了，直到离开都什么也没说。
与谢野晶子救不了她，在【请君勿死】产生作用的下一刻, 中原真姬变得完好的身体就会飞速衰败下来。
她仿佛被一双看不到的手丢进24小时不间断燃烧的火堆里，从此往后, 世间所有的鲜花雨露、风花雪月都跟她没了关系。
一开始是胃部灼伤, 再接着肺也出了问题。
睁开眼睛时觉得痛, 就算艰难地睡着了也会在梦里痛醒。她吃不进去东西，又渐渐地开始觉得难以呼吸，下床行走变成了她眼前要克服掉的最大难题。
虽然根本没人愿意让她去克服。
港口mafia的众人最习惯的就是‘失去’, 但一次次的失去带来的不是麻木, 而是越积越多的痛苦。当今年不过十八岁, 还是花一般年纪的真姬倒下时，这些积累至今的痛苦爆发了。
尾崎红叶不接受真姬几乎必死无疑这件事，四处搜寻着可以救治她的异能者。
中岛敦不止一次在真姬昏睡的时候伏在她的床边, 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搭在她的腕上, 生怕自己一眼没看到她, 就会得到真姬的死讯。
中原真姬从一个强大的首领, 变成了脆弱的纸娃娃。
“最近胃出血的症状减轻了一些, 很坚强哦, 真姬。”
“…不要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哄我啊, 爷爷。”真姬无奈地摇摇头，“最近组织里怎么样？虽然我问过敦叔叔，但他完全不打算告诉我。”
森鸥外把嘴张成‘o’型，所有所指地说：“我以为真姬会先问一问关于和也的事。”
“好吧，那和也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多天都没看到他。”
“嗯…秘密。”
森鸥外向她眨眨眼，让真姬翻了个白眼。
“我就知道爷爷你会这么捉弄我，所以我才…咳咳咳。”
“来，是水哦。”
真姬就着森鸥外的手，用杯子里的温水漱了口。她吐在痰盂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红色，但在场的两个人都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只当没看见。
等少女安分地躺回床上，森鸥外才又继续说起了刚刚的话题。
“敦君不告诉你组织里的事，除了不想让你担心之外，恐怕还有不想让你多想的心思在…”
真姬读懂了他没有说尽的话。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为现在坐在首领位置上的人依旧是‘中原真姬’对吧。”
真姬就算是闭着眼睛，拿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件事。
“【所谓首领，站在组织顶点的同时，也是组织全体的奴隶】，只要组织稳得住，就算顶替了我也没什么。”
“是么。”
森鸥外轻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是真姬已经存了死志，所以不在乎这些了。”
中原真姬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他。沉默了半晌，她才合上了那双鸢色的眼瞳，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藏在眼睑下。
“…我会坚持下去，不会就这样死了的。和也是个爱哭鬼，我如果死了，他会把自己哭死的。”
真姬提起了和也，但没有说她自己。
她的确很想死。
不是不愿意活着，而是货真价实地渴望着安稳舒适的死亡。但对生者的记挂让她压下了这种渴求，勉为其难地苟活了下来。
森鸥外看着她瘦削、苍白的面庞，时隔多年地产生了一种接近于‘无力感’的疲惫。
“我曾经有两颗心爱的原石。”
房间里只剩下了森鸥外的声音，他的目光中沉淀着的是属于年长者的理性，以及浅浅的阴郁。
“我把他们放在一起，互相打磨，等待着这两颗原石变成价值连城的钻石。…但很遗憾，钻石虽然磨成了，他们也先后离我们而去了。”
“真姬，你是这两颗钻石留下的珍贵的延续。”
森鸥外望向房间的角落，向站在阴影中守护者嘱咐道：“泉君，照顾好真姬。”
没有人应声，但森鸥外知道对方一定是听到了。他戴上了黑框眼镜，准备去一趟首领办公室。
距离森鸥外在位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自五年前真姬上位，将伪装成森茉莉的爱丽丝灭口后沉进海里，‘森鸥外’的痕迹便全部消失了。
再加上他上了年纪后面部有了些许变化，就算他像这样走在港口mafia的大楼里，也不会有人把他跟‘森鸥外’联系在一起。
他是港口mafia名下孤儿院的院长，是因医术高超而被聘请的首领专用医生。
他年轻时作为医生进了港口mafia，等上了年纪后还是用了这个身份。就算是森鸥外，也觉得命运这东西多少有点可笑。
在森鸥外推开门之前，中原真姬终于开口了。
赭发少女的身体被遮盖在被褥下，从侧面看过去薄得像是一张纸。她仰面躺在床上，侧着脸看着背对自己站在门边的森鸥外。
“我知道自己的珍贵，但我最近经常会这样想…等我死后，也许我就能再见到妈妈了。”
越是这样想，她越是雀跃。
等森鸥外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到了寂静。过了许久，真姬才听到木屐踏过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从阴影中缓步而出的泉镜花身着艳红色的和服，外罩素色的羽织。她那头暗色的长发编成了优雅的发髻，用白色的水仙花式点缀着。这一身装扮衬得她的肌肤如雪，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里面的骨头。
只看外表，估计谁也没办法将她与港口mafia的最强暗杀者联系到一起。
十八年前，泉镜花曾经在太宰治死去之后脱离港口mafia。
但就像她一度为了中岛敦而放弃光明那样，当那个白发少年选择回到港口mafia时，她也紧随其后，与他一起回到了这里。
没有中岛敦的地方就算再美好，对泉镜花来说也是地狱。
泉镜花在女孩的床沿坐下，用那双蓝色的眼瞳注视着她。
“敦希望你活着，”顿了顿，泉镜花又说，“我也一样。…自从那个男人插手之后，我们的人生就仿佛变得很混乱。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除了那个人安排的路之外，有哪条路可以走。”
“但是这种人生也很好，因为我还能为了保护谁而待在这里。”
泉镜花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暴力组织里少有温情，再多的温柔放在利益面前也会显得很掉价。但不可否认，中原中也在任的那几年改变了这个组织不少。
中原中也让这个在太宰治的铁血手腕下飘摇的组织稳定了下来，渐渐多了一些人情味，而小时候横冲直撞的赭色小团子则冲散了太宰治留下的阴影。
泉镜花永远也忘不了，当中原中也把襁褓里的婴儿放进自己怀里时，她心里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感情。所以她才会从阴影里走出来，试图告诉真姬，自己与中岛敦到底有多么在乎她。
“让我们再多保护你一些日子，真姬。”
中原真姬抿着嘴轻笑了起来，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怎么镜花姨姨也开始劝我了，别担心，我不会死的，真的不会死。……是和也拜托你和我谈心的吧？”
泉镜花的嘴立刻抿成变成兔兔嘴巴，不说话了。
接连与两人聊天，真姬有些累了。好在今天不算太疼，她一口气睡了三个小时才睁开眼睛。
她醒来时已经天黑了，屋里没有开灯，她只能靠着映进来的月光分辨出坐在她床边的少年的轮廓。
在太宰和也的搀扶下，真姬心情不错地坐了起来，笑道：“你终于自己过来了啊，和也。”
太宰和也看她笑了，没能绷住，也扯着嘴角露出了笑容。比起其他人的愁容满面，少年看起来是最轻松的那个。
真姬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外乎就是那两个原因，一是他接受了她的死亡，并准备好了跟着她一起离开；二是他找到了挽救她的方法。
说真的，她蛮希望是第一个。
‘我会跟你一起死’，这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告白。
太宰和也站起身，在真姬的注视下，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
“干嘛？”
“嗯…因为我之后要做一些会让真姬生气的事，所以先向你道歉。”
太宰和也弯了弯眼睛。
中原真姬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起腿，一脚踏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随着卧床的时间增加，她锻炼出来的那些肌肉变得干瘪，身上的脂肪快速蒸发。她的腿再也没有从前的匀称，看着太过于纤细无力了。
好像只要用点力就能折断——这绝对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最真实的描述。
“你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眼睛。”太宰和也说道。“我想要你的眼睛，然后我会把我的眼睛给你。”
中原真姬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小’请求，不过是眼睛而已。别说换给他了，就算是挖下来装在瓶子里，让太宰和也拿去砸着玩她也乐意。她不会因为这种事恼火，太宰和也更不是在为了这件事道歉。
所以这绝对不是结束，而是他心里那项计划的开端。
“好啊，那就换给你吧。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么？心脏，肾脏，胰脏…我能拿给你的除了眼睛之外还有很多诶。如果不想要这些的话——”
说着，赭发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略显狡诈的笑容。
她一手拎起自己身上这件睡裙的裙角，将它向上扯，直到露出自己的胸口。她的肋骨外突着，看起来很明显，雪白的肌肤和胸口的樱色让这种病态的虚弱多了两三分引诱。
“——还是说，你想抱我？”
她不觉得自己怕死，但真到了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多少还是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欲望。这种欲求与生理无关，只是出于心理。
想用这具濒死的身体拥抱谁，想从谁那里汲取一点点生命力，以支撑自己再多活一阵子。
太宰和也的呼吸停了片刻，他像是在膜拜着神明那样，看着在月光下俯视自己的少女。
“说嘛，到底要不要抱啊，你这样让我有点冷诶。”真姬嘻嘻笑着用脚背蹭了蹭少年的脸颊。
太宰和也小心地捧住真姬的脚掌，将她冰凉的身子塞回被子里。接着，他脱掉了身上的外衣，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侧躺在真姬身边。
他身上很暖，比怎么都捂不热的被窝暖和多了。真姬把脑袋枕在他的肩头，舒服地叹了口气。
“不抱我，又爬我床，和也，你算盘打得真响。”
太宰和也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轻笑，“我想…但是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行？”
真姬在被窝里踢了他一下，她没有多少力气，这一脚轻飘飘的，比起踹人更像在撒娇。
“嗯……等我们的旅行结束之后吧。”
“喂，我还没有答应跟你一起去旅行呢。”
“那真姬要跟我一起去么？”
太宰和也靠在枕头上，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真姬瘦弱的背脊。他合着眼睛，用带笑的语气低声絮语着。
“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真姬点点头，我们就可以立刻动身。在路上真姬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要轻轻松松地玩就好。”
真姬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好呀，那就去吧。”
以中原真姬现在的身体状态，她根本不可能上得了手术台。但太宰和也将她接到了书的表层空间——伪装成异能力的【斜阳】中，交换了两人的其中一只眼睛。
在做完这件事后，两人便出发了。
在动身那天，真姬坐在太宰和也准备好的轮椅上，浑身上下裹了不知道多少层衣服。因为衣服太沉，所以压得她表情恹恹的。
不仅港口mafia的各位，连武装侦探社的众人都来为两个小辈送行。
江户川乱步一改之前的沉默，有些兴高采烈地抱了一大堆零食过来，嘴里说着：“等你们旅行结束了，记得回来找乱步大人玩啊！哇，我要等好多年哦…”
“哪有那么多年要等，没准过两天我玩腻了就回来了。”真姬撇嘴。
“乱步大人说是好几年，就是好几年。”
“好的吧。”
侦探社的织田作之助则是送了一条柔软的手工围巾，据说是拜托他家的小女儿织的，戴在脖子上软得像一朵云。
织田作之助的徒弟芥川龙之介，对两个小辈没太多好脸色——尤其是对太宰和也没有，但依旧送了一盒红豆糕点做饯别礼物。
对着侦探社的各位，真姬还能打起精神调笑几句，但回过头来面对着港口mafia的亲人，她就静下来了。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比较好，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中岛敦单膝跪在她的轮椅前，强撑着露出了笑脸，但真姬觉得他还不如不笑，笑得太丑了。
“要定期传照片回来啊，真姬…我们等着你，在横滨等着你们。”
泉镜花点点头，轻轻地用手背蹭了一下少女的脸颊，“我们等着你，真姬，多久都等。”
尾崎红叶眼眶微红，不舍地将像自己女儿一般的真姬搂进怀里，她的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搂抱着稚嫩的婴孩。
“真姬，我们爱你。”
他们爱着她，爱着这个小小的，比太阳更温柔比月光更明媚的生命。
“嗯，我们出门了，红叶姨姨。我也爱你们…比爱我自己更爱。”
森鸥外走上前，将一个小小的御守放进真姬的掌心里。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娇小，身穿大号连帽卫衣的少女。
“路上平安，真姬。”
“嗯，谢谢你，森爷爷。”
说完，真姬看向了那个跟在森鸥外身边的‘人’。
那人掀了帽子，露出了一张与真姬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她’的眼睛依旧是鸢色的，而不是真姬此时的异色眼瞳。
这是‘爱丽丝’，是森鸥外重新设定制造出的人形异能。
“交给你了，真姬。”
“交给我吧，真姬。”
离开横滨之后，太宰和也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带着真姬走了很多地方。他们去了北海道看雪，又去了遥远的国家看不一样的大海。一路上走走停停，喜欢哪里就在那里住上几天。
中原真姬的身体越发恶化，吐血自然是家常便饭，最糟糕的时候还会吐出带着碎肉的血块。但每次发作后她都会不受控制地昏睡上一段时间，等醒来，状态又会前所未有的好——而且每一次发作后醒来，都会比上一次发作时更好。
她甚至渐渐地能从轮椅上站起来，牵着太宰和也的手在沙滩上走上一会儿——虽然最后还是要靠少年背着她回去。
就好像她正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发作、醒来、发作、醒来…的过程中，慢慢变回曾经健康的真姬。
真姬知道，自己也许不会死了。但与之相对的，是她往后余生都要忍耐随时可能来临的濒死感，和恢复后的空虚。
“和也，我们今天一直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吧。”
趴在太宰和也的肩膀上，真姬嬉笑着晃了晃自己的双脚，不太安分地动来动去。
“我赌前面有灯塔，你赌什么？”
“那我赌没有。”
“好，太宰和也，出发。”
鸢发少年哈哈大笑，听着她的指挥，快步向前跑去。没多大一会儿，趴在他背上的真姬又开始嘀嘀咕咕着抱怨他太颠了。
“我想吃龙虾粥。”
真姬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道。
“好，我们还去昨天那家吃午饭。”
“昨天没吃到那个薄荷冰淇淋，今天我必拥有。”
“不，今天也不可以拥有。”
“…你不是以前的那个和也了，你把我的和也藏哪里去了。”
太宰和也背着她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在半路上，真姬又开始吐血了。
“好可惜啊，这不就算是我打赌输了…”
血顺着少年的衣领往下淌，黏了他一身，但太宰和也不在乎，依旧笑着往前走。他没注意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找到了灯塔，太宰和也才停下脚步。
“你赢了哦，真姬。”
少年的话音落下，他目光所能触及之处开始一寸寸破碎。空中的飞鸟没有注意到，水里的鱼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世界正以太宰和也为中心飞速崩塌着。
他向上升，世界向下沉没，而后整个世界折叠封存在了‘书’的内侧。
太宰和也将真姬带进‘书’内，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他的声音里带着悲哀和祈求，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喜悦。
“我可以做到的，让我来给你更好的人生吧，真姬。我来让一切都从头开始…所以求求你，绝对不要死，也不要屈服于荒神的力量。”
“你要活下去，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而活下去。”
停顿了片刻，太宰和也的口中吐出了一句，在原本的这个时间点上，他并不会说出口的话。
“我爱你，真姬。如果你比起爱自己更爱所有人，那我就比爱着自己更爱你。”
“你本来就应该一辈子赢下去的，真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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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 她简直像是把一辈子的病痛都挪到一块，一次性病完了, 倒下去就再也没能好好地爬起来。
江户川乱步应下了港口mafia的委托，带着与谢野晶子跑了一趟老对家。但他看到躺在床上的真姬就沉默了，直到离开都什么也没说。
与谢野晶子救不了她，在【请君勿死】产生作用的下一刻, 中原真姬变得完好的身体就会飞速衰败下来。
她仿佛被一双看不到的手丢进24小时不间断燃烧的火堆里，从此往后, 世间所有的鲜花雨露、风花雪月都跟她没了关系。
一开始是胃部灼伤, 再接着肺也出了问题。
睁开眼睛时觉得痛, 就算艰难地睡着了也会在梦里痛醒。她吃不进去东西，又渐渐地开始觉得难以呼吸，下床行走变成了她眼前要克服掉的最大难题。
虽然根本没人愿意让她去克服。
港口mafia的众人最习惯的就是‘失去’, 但一次次的失去带来的不是麻木, 而是越积越多的痛苦。当今年不过十八岁, 还是花一般年纪的真姬倒下时，这些积累至今的痛苦爆发了。
尾崎红叶不接受真姬几乎必死无疑这件事，四处搜寻着可以救治她的异能者。
中岛敦不止一次在真姬昏睡的时候伏在她的床边, 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搭在她的腕上, 生怕自己一眼没看到她, 就会得到真姬的死讯。
中原真姬从一个强大的首领, 变成了脆弱的纸娃娃。
“最近胃出血的症状减轻了一些, 很坚强哦, 真姬。”
“…不要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哄我啊, 爷爷。”真姬无奈地摇摇头，“最近组织里怎么样？虽然我问过敦叔叔，但他完全不打算告诉我。”
森鸥外把嘴张成‘o’型，所有所指地说：“我以为真姬会先问一问关于和也的事。”
“好吧，那和也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多天都没看到他。”
“嗯…秘密。”
森鸥外向她眨眨眼，让真姬翻了个白眼。
“我就知道爷爷你会这么捉弄我，所以我才…咳咳咳。”
“来，是水哦。”
真姬就着森鸥外的手，用杯子里的温水漱了口。她吐在痰盂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红色，但在场的两个人都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只当没看见。
等少女安分地躺回床上，森鸥外才又继续说起了刚刚的话题。
“敦君不告诉你组织里的事，除了不想让你担心之外，恐怕还有不想让你多想的心思在…”
真姬读懂了他没有说尽的话。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为现在坐在首领位置上的人依旧是‘中原真姬’对吧。”
真姬就算是闭着眼睛，拿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件事。
“【所谓首领，站在组织顶点的同时，也是组织全体的奴隶】，只要组织稳得住，就算顶替了我也没什么。”
“是么。”
森鸥外轻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是真姬已经存了死志，所以不在乎这些了。”
中原真姬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他。沉默了半晌，她才合上了那双鸢色的眼瞳，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藏在眼睑下。
“…我会坚持下去，不会就这样死了的。和也是个爱哭鬼，我如果死了，他会把自己哭死的。”
真姬提起了和也，但没有说她自己。
她的确很想死。
不是不愿意活着，而是货真价实地渴望着安稳舒适的死亡。但对生者的记挂让她压下了这种渴求，勉为其难地苟活了下来。
森鸥外看着她瘦削、苍白的面庞，时隔多年地产生了一种接近于‘无力感’的疲惫。
“我曾经有两颗心爱的原石。”
房间里只剩下了森鸥外的声音，他的目光中沉淀着的是属于年长者的理性，以及浅浅的阴郁。
“我把他们放在一起，互相打磨，等待着这两颗原石变成价值连城的钻石。…但很遗憾，钻石虽然磨成了，他们也先后离我们而去了。”
“真姬，你是这两颗钻石留下的珍贵的延续。”
森鸥外望向房间的角落，向站在阴影中守护者嘱咐道：“泉君，照顾好真姬。”
没有人应声，但森鸥外知道对方一定是听到了。他戴上了黑框眼镜，准备去一趟首领办公室。
距离森鸥外在位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自五年前真姬上位，将伪装成森茉莉的爱丽丝灭口后沉进海里，‘森鸥外’的痕迹便全部消失了。
再加上他上了年纪后面部有了些许变化，就算他像这样走在港口mafia的大楼里，也不会有人把他跟‘森鸥外’联系在一起。
他是港口mafia名下孤儿院的院长，是因医术高超而被聘请的首领专用医生。
他年轻时作为医生进了港口mafia，等上了年纪后还是用了这个身份。就算是森鸥外，也觉得命运这东西多少有点可笑。
在森鸥外推开门之前，中原真姬终于开口了。
赭发少女的身体被遮盖在被褥下，从侧面看过去薄得像是一张纸。她仰面躺在床上，侧着脸看着背对自己站在门边的森鸥外。
“我知道自己的珍贵，但我最近经常会这样想…等我死后，也许我就能再见到妈妈了。”
越是这样想，她越是雀跃。
等森鸥外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到了寂静。过了许久，真姬才听到木屐踏过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从阴影中缓步而出的泉镜花身着艳红色的和服，外罩素色的羽织。她那头暗色的长发编成了优雅的发髻，用白色的水仙花式点缀着。这一身装扮衬得她的肌肤如雪，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里面的骨头。
只看外表，估计谁也没办法将她与港口mafia的最强暗杀者联系到一起。
十八年前，泉镜花曾经在太宰治死去之后脱离港口mafia。
但就像她一度为了中岛敦而放弃光明那样，当那个白发少年选择回到港口mafia时，她也紧随其后，与他一起回到了这里。
没有中岛敦的地方就算再美好，对泉镜花来说也是地狱。
泉镜花在女孩的床沿坐下，用那双蓝色的眼瞳注视着她。
“敦希望你活着，”顿了顿，泉镜花又说，“我也一样。…自从那个男人插手之后，我们的人生就仿佛变得很混乱。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除了那个人安排的路之外，有哪条路可以走。”
“但是这种人生也很好，因为我还能为了保护谁而待在这里。”
泉镜花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暴力组织里少有温情，再多的温柔放在利益面前也会显得很掉价。但不可否认，中原中也在任的那几年改变了这个组织不少。
中原中也让这个在太宰治的铁血手腕下飘摇的组织稳定了下来，渐渐多了一些人情味，而小时候横冲直撞的赭色小团子则冲散了太宰治留下的阴影。
泉镜花永远也忘不了，当中原中也把襁褓里的婴儿放进自己怀里时，她心里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感情。所以她才会从阴影里走出来，试图告诉真姬，自己与中岛敦到底有多么在乎她。
“让我们再多保护你一些日子，真姬。”
中原真姬抿着嘴轻笑了起来，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怎么镜花姨姨也开始劝我了，别担心，我不会死的，真的不会死。……是和也拜托你和我谈心的吧？”
泉镜花的嘴立刻抿成变成兔兔嘴巴，不说话了。
接连与两人聊天，真姬有些累了。好在今天不算太疼，她一口气睡了三个小时才睁开眼睛。
她醒来时已经天黑了，屋里没有开灯，她只能靠着映进来的月光分辨出坐在她床边的少年的轮廓。
在太宰和也的搀扶下，真姬心情不错地坐了起来，笑道：“你终于自己过来了啊，和也。”
太宰和也看她笑了，没能绷住，也扯着嘴角露出了笑容。比起其他人的愁容满面，少年看起来是最轻松的那个。
真姬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外乎就是那两个原因，一是他接受了她的死亡，并准备好了跟着她一起离开；二是他找到了挽救她的方法。
说真的，她蛮希望是第一个。
‘我会跟你一起死’，这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告白。
太宰和也站起身，在真姬的注视下，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
“干嘛？”
“嗯…因为我之后要做一些会让真姬生气的事，所以先向你道歉。”
太宰和也弯了弯眼睛。
中原真姬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起腿，一脚踏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随着卧床的时间增加，她锻炼出来的那些肌肉变得干瘪，身上的脂肪快速蒸发。她的腿再也没有从前的匀称，看着太过于纤细无力了。
好像只要用点力就能折断——这绝对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最真实的描述。
“你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眼睛。”太宰和也说道。“我想要你的眼睛，然后我会把我的眼睛给你。”
中原真姬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小’请求，不过是眼睛而已。别说换给他了，就算是挖下来装在瓶子里，让太宰和也拿去砸着玩她也乐意。她不会因为这种事恼火，太宰和也更不是在为了这件事道歉。
所以这绝对不是结束，而是他心里那项计划的开端。
“好啊，那就换给你吧。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么？心脏，肾脏，胰脏…我能拿给你的除了眼睛之外还有很多诶。如果不想要这些的话——”
说着，赭发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略显狡诈的笑容。
她一手拎起自己身上这件睡裙的裙角，将它向上扯，直到露出自己的胸口。她的肋骨外突着，看起来很明显，雪白的肌肤和胸口的樱色让这种病态的虚弱多了两三分引诱。
“——还是说，你想抱我？”
她不觉得自己怕死，但真到了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多少还是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欲望。这种欲求与生理无关，只是出于心理。
想用这具濒死的身体拥抱谁，想从谁那里汲取一点点生命力，以支撑自己再多活一阵子。
太宰和也的呼吸停了片刻，他像是在膜拜着神明那样，看着在月光下俯视自己的少女。
“说嘛，到底要不要抱啊，你这样让我有点冷诶。”真姬嘻嘻笑着用脚背蹭了蹭少年的脸颊。
太宰和也小心地捧住真姬的脚掌，将她冰凉的身子塞回被子里。接着，他脱掉了身上的外衣，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侧躺在真姬身边。
他身上很暖，比怎么都捂不热的被窝暖和多了。真姬把脑袋枕在他的肩头，舒服地叹了口气。
“不抱我，又爬我床，和也，你算盘打得真响。”
太宰和也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轻笑，“我想…但是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行？”
真姬在被窝里踢了他一下，她没有多少力气，这一脚轻飘飘的，比起踹人更像在撒娇。
“嗯……等我们的旅行结束之后吧。”
“喂，我还没有答应跟你一起去旅行呢。”
“那真姬要跟我一起去么？”
太宰和也靠在枕头上，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真姬瘦弱的背脊。他合着眼睛，用带笑的语气低声絮语着。
“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真姬点点头，我们就可以立刻动身。在路上真姬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要轻轻松松地玩就好。”
真姬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好呀，那就去吧。”
以中原真姬现在的身体状态，她根本不可能上得了手术台。但太宰和也将她接到了书的表层空间——伪装成异能力的【斜阳】中，交换了两人的其中一只眼睛。
在做完这件事后，两人便出发了。
在动身那天，真姬坐在太宰和也准备好的轮椅上，浑身上下裹了不知道多少层衣服。因为衣服太沉，所以压得她表情恹恹的。
不仅港口mafia的各位，连武装侦探社的众人都来为两个小辈送行。
江户川乱步一改之前的沉默，有些兴高采烈地抱了一大堆零食过来，嘴里说着：“等你们旅行结束了，记得回来找乱步大人玩啊！哇，我要等好多年哦…”
“哪有那么多年要等，没准过两天我玩腻了就回来了。”真姬撇嘴。
“乱步大人说是好几年，就是好几年。”
“好的吧。”
侦探社的织田作之助则是送了一条柔软的手工围巾，据说是拜托他家的小女儿织的，戴在脖子上软得像一朵云。
织田作之助的徒弟芥川龙之介，对两个小辈没太多好脸色——尤其是对太宰和也没有，但依旧送了一盒红豆糕点做饯别礼物。
对着侦探社的各位，真姬还能打起精神调笑几句，但回过头来面对着港口mafia的亲人，她就静下来了。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比较好，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中岛敦单膝跪在她的轮椅前，强撑着露出了笑脸，但真姬觉得他还不如不笑，笑得太丑了。
“要定期传照片回来啊，真姬…我们等着你，在横滨等着你们。”
泉镜花点点头，轻轻地用手背蹭了一下少女的脸颊，“我们等着你，真姬，多久都等。”
尾崎红叶眼眶微红，不舍地将像自己女儿一般的真姬搂进怀里，她的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搂抱着稚嫩的婴孩。
“真姬，我们爱你。”
他们爱着她，爱着这个小小的，比太阳更温柔比月光更明媚的生命。
“嗯，我们出门了，红叶姨姨。我也爱你们…比爱我自己更爱。”
森鸥外走上前，将一个小小的御守放进真姬的掌心里。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娇小，身穿大号连帽卫衣的少女。
“路上平安，真姬。”
“嗯，谢谢你，森爷爷。”
说完，真姬看向了那个跟在森鸥外身边的‘人’。
那人掀了帽子，露出了一张与真姬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她’的眼睛依旧是鸢色的，而不是真姬此时的异色眼瞳。
这是‘爱丽丝’，是森鸥外重新设定制造出的人形异能。
“交给你了，真姬。”
“交给我吧，真姬。”
离开横滨之后，太宰和也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带着真姬走了很多地方。他们去了北海道看雪，又去了遥远的国家看不一样的大海。一路上走走停停，喜欢哪里就在那里住上几天。
中原真姬的身体越发恶化，吐血自然是家常便饭，最糟糕的时候还会吐出带着碎肉的血块。但每次发作后她都会不受控制地昏睡上一段时间，等醒来，状态又会前所未有的好——而且每一次发作后醒来，都会比上一次发作时更好。
她甚至渐渐地能从轮椅上站起来，牵着太宰和也的手在沙滩上走上一会儿——虽然最后还是要靠少年背着她回去。
就好像她正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发作、醒来、发作、醒来…的过程中，慢慢变回曾经健康的真姬。
真姬知道，自己也许不会死了。但与之相对的，是她往后余生都要忍耐随时可能来临的濒死感，和恢复后的空虚。
“和也，我们今天一直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吧。”
趴在太宰和也的肩膀上，真姬嬉笑着晃了晃自己的双脚，不太安分地动来动去。
“我赌前面有灯塔，你赌什么？”
“那我赌没有。”
“好，太宰和也，出发。”
鸢发少年哈哈大笑，听着她的指挥，快步向前跑去。没多大一会儿，趴在他背上的真姬又开始嘀嘀咕咕着抱怨他太颠了。
“我想吃龙虾粥。”
真姬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道。
“好，我们还去昨天那家吃午饭。”
“昨天没吃到那个薄荷冰淇淋，今天我必拥有。”
“不，今天也不可以拥有。”
“…你不是以前的那个和也了，你把我的和也藏哪里去了。”
太宰和也背着她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在半路上，真姬又开始吐血了。
“好可惜啊，这不就算是我打赌输了…”
血顺着少年的衣领往下淌，黏了他一身，但太宰和也不在乎，依旧笑着往前走。他没注意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找到了灯塔，太宰和也才停下脚步。
“你赢了哦，真姬。”
少年的话音落下，他目光所能触及之处开始一寸寸破碎。空中的飞鸟没有注意到，水里的鱼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世界正以太宰和也为中心飞速崩塌着。
他向上升，世界向下沉没，而后整个世界折叠封存在了‘书’的内侧。
太宰和也将真姬带进‘书’内，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他的声音里带着悲哀和祈求，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喜悦。
“我可以做到的，让我来给你更好的人生吧，真姬。我来让一切都从头开始…所以求求你，绝对不要死，也不要屈服于荒神的力量。”
“你要活下去，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而活下去。”
停顿了片刻，太宰和也的口中吐出了一句，在原本的这个时间点上，他并不会说出口的话。
“我爱你，真姬。如果你比起爱自己更爱所有人，那我就比爱着自己更爱你。”
“你本来就应该一辈子赢下去的，真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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