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东引（2）
过了没几日，大娘子派玲珑来传话，说是教习娘子来了，就在玉溆阁旁的一间静室内。这静室本是堆放杂物的，因这里采光柔和，左右遍植了芭蕉，大娘子索性让卫阿嬷找了会修葺园子的工匠来门前设了景，在窗畔廊下加种薜荔木香，又在屋内添置了好些典雅家居，供祁家孩子们日后在此习琴。
清安听到消息时方下学回屋，她慌忙脱了桂布圆领袍，换上窄袖衣衫赶去静室。待她推门，眼前的女子让她有些意外:坐在蒲团前的女子不是严肃刻板的老妪，也不是美貌妖艳的年轻娘子，而是一位相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妇人。这妇人名叫郑三娘，父亲是有名的斫琴师，在三娘十七岁时将她嫁进了书宦人家。郑父怕其在婆家受苦，便在她出嫁前将一身斫琴本事悉数尽传，如今三娘已近四十，过得阖家美满，这斫琴的本事也闲置下来。三娘不甘心埋没才能，于是便找了份教习的差事，也不枉郑父当年苦心。
清安首先福了福，恭顺道:“清安见过三娘子。”
“清娘子客气了。”郑三娘没有起身，只是略微颔首。她语气不算严肃，但是总让人觉得像绷着的琴弦:“既然贵府愿聘我做教习，清娘子同我便有个半师之谊，清娘子可认否？”
清安听此话很利落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还望师父指点，清安感激不尽。”
“不用那么客气，我虽收你为徒，却不惯人叫我师父，你叫我三娘子就好。”她盯着清安仔细看了看，又叫她到身边，指着面前的琴道:“你弹个音我且听听。”
清安心里有些慌，她连手指如何摆放都不清楚，如何弹音出来？她有些迟疑:“三娘子……”
“我叫你弹！”三娘子并不肯放过她。
清安只得将右手食指放在琴弦上，缓缓按住琴弦，用力一勾——
“铮！”琴弦应声而断！清安吓得一激灵，心道这下完了，自己师缘忒差了点，重生后第二个师父也被自己得罪干净，真是悲催啊……
“我且问你。”郑三娘脸上竟然没有半分怒气，她只拿出备用的琴弦，当着清安面前慢慢将旧琴弦换下来，再安上新的弦丝，语气毫无波澜道:“若你这一生都只能将弹琴当做消遣，无法到达化境，你是否还会学？”
清安眼神黯了黯，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会学的。”
“为什么？”郑三娘失笑:“孩子，别看你年纪小，我能从眼中读出你并非池中物，你不该追求毫无价值的东西。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难住了清安。因为她见过弹琴很好的张家娘子？因为她自负自己能将七弦琴弹得炉火纯青？还是她不甘，她不想再做那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会的宋矜容了。
“我不知道。”清安摇了摇头:“总有些时候，做什么不是只为了些什么罢。”
“很好。”郑三娘子似乎很满意清安这个回答，她微笑点头:“若你愿意，我会将毕生所学皆传授予你。”三娘子不顾清安正在发愣，只将带来的一把新琴塞进了她怀中:“这把琴年纪很小，还没有名字。自此我将它赠于你，你且记住只可给它名字，不许为它镶金琢玉，要相信它对你的忠诚，你可明白？”
清安摩挲着仿佛带有温度的琴身，缓缓开口:“清安……谨遵师命！”
人一忙起来，总无心其他的事，这句话清安颇有体会。一晃眼年岁过去几许，她不再是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孩子，清安像雨后竹笋般不住抽条长个儿，金钗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每每大娘子或阿郎带她兄妹三人赴宴，明眸善睐的模样总是更能吸引他人的目光，论长相她并不是世家小姐中最好看的，可论气质她却清丽不俗，又娴静懂理，颇得几位祁家世交们的青眼。
二月开春，地上积雪消融，祁清安每日还在学塾和静室间奔命。这些日子苏氏分外安静，就连祁镇安也本份了许多不来找她麻烦了。大娘子倒经常出门，不是为着去陆将军府同陆夫人叙话，就是带恬安一同出游，羡慕的清安每次眼巴巴的目送她们出门，又唉声叹气的同祁镇安这个小瘟神一起上学。
这一日宜淑堂很不寻常，清安早晨来问安时发现玲珑同其他仆从在阶下跪了一地。见此情景清安不由得皱起眉头，她让云汀在外头等着，自己进了屋子。
“说！你这些日子往外边跑这么勤快，是不是见他去了！”还没到里屋，祁承恭的怒吼就已经传的老远，清安只得在门口听着。
“阿郎从来不肯听我一句，非要相信苏氏那个贱人，你叫我有何话可说！”是大娘子哽咽倔强的声音。
“你不用攀扯苏小虞，这几封信明明就是聂濯的字迹，今日被恬安和镇安翻了出来罢了，还从何抵赖！”
“聂濯？”清安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她听这三言两语似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恬安同镇安翻出了什么书信，让祁承恭很生气，认为大娘子同那个叫聂濯的暗通款曲。撇开别的不谈，大娘子和苏氏放一起她绝对无条件相信大娘子，她这个人也许日子过得很不快活，但她绝对会恪守妇道。反倒是苏氏和镇安，像是会用下作手段害人的家伙。可方才谈话又偏偏提到了恬安，难不成连这个孩子平日里对大娘子的亲昵也是装的？
眼见里屋吵的越来越凶，祁清安心里一横，突然狠命朝阶下那一处晨间仆从们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枯枝杂石块摔去，那尖利的树枝同碎石立刻在她幼嫩的肌肤上划开了好几处伤痕，当下便涌出许多鲜血，清安趁着涌出来的剧痛挤出几滴眼泪，就势放声大哭！
仆人们眼瞅着这清小娘子上了台阶，还没站多久便一个跟头栽了下来，都吓得惊叫着赶去扶起她，屋里头祁承恭和大娘子也忙闻讯而来，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祁清安脑袋被这一摔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只觉得一堆人围着自己，又感叹自己也忒下得去狠手，就为了这夫妻俩人吵架自己都敢赔上小命儿，不枉大娘子往日疼爱，真仗义！
“清儿怎么回事，啊？”祁承恭看见女儿受伤，不免心下更加焦躁，他指着仆人大骂:“你们一群人在院里还能让她摔着，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快去叫大夫来！”大娘子已经厌了祁承恭喜怒无常的脾气，她亲自抱起清安，放在屋内榻上，仔细看女儿伤在了哪里。
屋外祁承恭气的无法，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发作，只好一甩袖子冲出去亲自找大夫。再看屋内祁清安两个眼睛泪汪汪红肿的像个核桃，抽抽搭搭的向大娘子申请自己是否可以请假一日不去学塾，大娘子哪还管这些，一点头都答应了。清安忍着左胳膊同右腿上钻心的痛，朝大娘子露出了丑丑的笑容。她这是真的很高兴自己可以不用去学塾，毕竟昨日先生罚抄的文章她还没有写完，今日若去了又是一顿好板子。
大娘子正同岚汀念叨清安的事儿，清安却环顾了下四周，有些疑惑道:“恬安妹妹到哪里去了？”
“恬安……”大娘子听到后只缓缓苦笑:“你阿耶让苏姨娘接去了。”末了她补了一句:“同琼鲸一起。”
清安见大娘子委屈心里头便十分不好受，她以为这些日子苏氏已经安分守己，没想到还是有所动作，而她竟然没有半分察觉！“该死！”清安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竟然连身边人受到伤害都后知后觉！她望着面容沧桑的大娘子，心底下决心定要苏氏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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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安听到消息时方下学回屋，她慌忙脱了桂布圆领袍，换上窄袖衣衫赶去静室。待她推门，眼前的女子让她有些意外:坐在蒲团前的女子不是严肃刻板的老妪，也不是美貌妖艳的年轻娘子，而是一位相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妇人。这妇人名叫郑三娘，父亲是有名的斫琴师，在三娘十七岁时将她嫁进了书宦人家。郑父怕其在婆家受苦，便在她出嫁前将一身斫琴本事悉数尽传，如今三娘已近四十，过得阖家美满，这斫琴的本事也闲置下来。三娘不甘心埋没才能，于是便找了份教习的差事，也不枉郑父当年苦心。
清安首先福了福，恭顺道:“清安见过三娘子。”
“清娘子客气了。”郑三娘没有起身，只是略微颔首。她语气不算严肃，但是总让人觉得像绷着的琴弦:“既然贵府愿聘我做教习，清娘子同我便有个半师之谊，清娘子可认否？”
清安听此话很利落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还望师父指点，清安感激不尽。”
“不用那么客气，我虽收你为徒，却不惯人叫我师父，你叫我三娘子就好。”她盯着清安仔细看了看，又叫她到身边，指着面前的琴道:“你弹个音我且听听。”
清安心里有些慌，她连手指如何摆放都不清楚，如何弹音出来？她有些迟疑:“三娘子……”
“我叫你弹！”三娘子并不肯放过她。
清安只得将右手食指放在琴弦上，缓缓按住琴弦，用力一勾——
“铮！”琴弦应声而断！清安吓得一激灵，心道这下完了，自己师缘忒差了点，重生后第二个师父也被自己得罪干净，真是悲催啊……
“我且问你。”郑三娘脸上竟然没有半分怒气，她只拿出备用的琴弦，当着清安面前慢慢将旧琴弦换下来，再安上新的弦丝，语气毫无波澜道:“若你这一生都只能将弹琴当做消遣，无法到达化境，你是否还会学？”
清安眼神黯了黯，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会学的。”
“为什么？”郑三娘失笑:“孩子，别看你年纪小，我能从眼中读出你并非池中物，你不该追求毫无价值的东西。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难住了清安。因为她见过弹琴很好的张家娘子？因为她自负自己能将七弦琴弹得炉火纯青？还是她不甘，她不想再做那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会的宋矜容了。
“我不知道。”清安摇了摇头:“总有些时候，做什么不是只为了些什么罢。”
“很好。”郑三娘子似乎很满意清安这个回答，她微笑点头:“若你愿意，我会将毕生所学皆传授予你。”三娘子不顾清安正在发愣，只将带来的一把新琴塞进了她怀中:“这把琴年纪很小，还没有名字。自此我将它赠于你，你且记住只可给它名字，不许为它镶金琢玉，要相信它对你的忠诚，你可明白？”
清安摩挲着仿佛带有温度的琴身，缓缓开口:“清安……谨遵师命！”
人一忙起来，总无心其他的事，这句话清安颇有体会。一晃眼年岁过去几许，她不再是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孩子，清安像雨后竹笋般不住抽条长个儿，金钗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每每大娘子或阿郎带她兄妹三人赴宴，明眸善睐的模样总是更能吸引他人的目光，论长相她并不是世家小姐中最好看的，可论气质她却清丽不俗，又娴静懂理，颇得几位祁家世交们的青眼。
二月开春，地上积雪消融，祁清安每日还在学塾和静室间奔命。这些日子苏氏分外安静，就连祁镇安也本份了许多不来找她麻烦了。大娘子倒经常出门，不是为着去陆将军府同陆夫人叙话，就是带恬安一同出游，羡慕的清安每次眼巴巴的目送她们出门，又唉声叹气的同祁镇安这个小瘟神一起上学。
这一日宜淑堂很不寻常，清安早晨来问安时发现玲珑同其他仆从在阶下跪了一地。见此情景清安不由得皱起眉头，她让云汀在外头等着，自己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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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从来不肯听我一句，非要相信苏氏那个贱人，你叫我有何话可说！”是大娘子哽咽倔强的声音。
“你不用攀扯苏小虞，这几封信明明就是聂濯的字迹，今日被恬安和镇安翻了出来罢了，还从何抵赖！”
“聂濯？”清安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她听这三言两语似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恬安同镇安翻出了什么书信，让祁承恭很生气，认为大娘子同那个叫聂濯的暗通款曲。撇开别的不谈，大娘子和苏氏放一起她绝对无条件相信大娘子，她这个人也许日子过得很不快活，但她绝对会恪守妇道。反倒是苏氏和镇安，像是会用下作手段害人的家伙。可方才谈话又偏偏提到了恬安，难不成连这个孩子平日里对大娘子的亲昵也是装的？
眼见里屋吵的越来越凶，祁清安心里一横，突然狠命朝阶下那一处晨间仆从们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枯枝杂石块摔去，那尖利的树枝同碎石立刻在她幼嫩的肌肤上划开了好几处伤痕，当下便涌出许多鲜血，清安趁着涌出来的剧痛挤出几滴眼泪，就势放声大哭！
仆人们眼瞅着这清小娘子上了台阶，还没站多久便一个跟头栽了下来，都吓得惊叫着赶去扶起她，屋里头祁承恭和大娘子也忙闻讯而来，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祁清安脑袋被这一摔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只觉得一堆人围着自己，又感叹自己也忒下得去狠手，就为了这夫妻俩人吵架自己都敢赔上小命儿，不枉大娘子往日疼爱，真仗义！
“清儿怎么回事，啊？”祁承恭看见女儿受伤，不免心下更加焦躁，他指着仆人大骂:“你们一群人在院里还能让她摔着，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快去叫大夫来！”大娘子已经厌了祁承恭喜怒无常的脾气，她亲自抱起清安，放在屋内榻上，仔细看女儿伤在了哪里。
屋外祁承恭气的无法，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发作，只好一甩袖子冲出去亲自找大夫。再看屋内祁清安两个眼睛泪汪汪红肿的像个核桃，抽抽搭搭的向大娘子申请自己是否可以请假一日不去学塾，大娘子哪还管这些，一点头都答应了。清安忍着左胳膊同右腿上钻心的痛，朝大娘子露出了丑丑的笑容。她这是真的很高兴自己可以不用去学塾，毕竟昨日先生罚抄的文章她还没有写完，今日若去了又是一顿好板子。
大娘子正同岚汀念叨清安的事儿，清安却环顾了下四周，有些疑惑道:“恬安妹妹到哪里去了？”
“恬安……”大娘子听到后只缓缓苦笑:“你阿耶让苏姨娘接去了。”末了她补了一句:“同琼鲸一起。”
清安见大娘子委屈心里头便十分不好受，她以为这些日子苏氏已经安分守己，没想到还是有所动作，而她竟然没有半分察觉！“该死！”清安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竟然连身边人受到伤害都后知后觉！她望着面容沧桑的大娘子，心底下决心定要苏氏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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